被宣傳包圍的個體—窺視《曼谷公寓》裡的微縮社會

文/梁震牧(泰文翻譯暨泰國文化研究者)

2013年《曼谷公寓》於泰國初次公演時，一名觀眾表示：「這齣戲看完感覺就像反映了我們所處的社會是什麼樣子，如果覺得很怪異的話，其實這個怪異的社會也沒什麼兩樣。」（引自Thai PBS報導）

       

小名Best的泰國導演Wichaya Artamat以其非傳統且風格化的劇作聞名泰國劇場界，作品常直接觸及一般泰國人避而不談的話題。例如《10月6日派對》便直接以「法政大學大屠殺」發生日期為劇名，2017年的作品《無話可說》與政治學教授、人權律師共同創作，搬演一齣令觀眾摸不著頭緒卻又彷彿心照不宣的荒誕戲碼。但導演是否真的無話可說？或許英文劇名已經透漏了端倪：” 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don't talk about the elephant in the room”（當我們不談論房間裡那頭大象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在十年後重新上演的《曼谷公寓》裡，觀眾經歷了冗長紛亂的廣播聲後，才終於看到分隔在不同房間裡的兩組演員開口說話。兩名男子聊著各種腥羶話題，隔壁房的兩名女子則聊著日常瑣事，一連串風馬牛不相及的對話後，戲就落幕了。觀眾恐怕會忍不住疑惑：我剛剛看了什麼？這齣戲最初在泰國搬演時，從觀眾、演員乃至導演本人，都異口同聲說台上演的”rái-sǎa-rá”，意為「荒謬的」、「沒有意義的」，誠然是「做戲悾，看戲戇」。

       但荒誕無稽並非真的無跡可尋。在愛國宣傳及佛法無邊等取自真實廣播錄音的連番轟炸中斷後，男演員這側竟馬上開始聊色？鏡頭拉到劇場外，泰國雖號稱佛教國家，卻又以性觀光聞名於世，警察跟政府官員總是跟民眾說「泰國沒有性產業」，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佛說的是教人勿執迷於物質的法，但佛牌聖物交易在泰國是利潤上億的產業，又一個泰式矛盾。於是導演安排了角色述說在佛像前自瀆的回憶敘事，高漲的欲望在佛前噴發，道盡社會的荒謬。

       女演員這側，開口便聊到鄰居「又」發出噪音，隨即沒頭沒腦地說臥床的「女傭總管」消失了（包括英文在內的字幕似乎都漏譯了關鍵的泰語「總管」” hǔua-nâa”一詞，這個詞又有「領導」、「上司」等義）。繞過了一連串對話後，話題又回到女傭身上，「女傭是家的支柱」、「女傭的祖先們流血流汗讓所有人快樂」、「誰討厭女傭、誰不愛女傭，最好滾出去」等話語陸續流瀉，對泰國國族神話敏感的觀眾，應該會頓時感到導演的暗喻不言自明。

       都說泰王拉瑪九世是穩定泰國民心的力量，但九世任內的政變從沒少過，問泰國人真的全都愛九世嗎？流亡法國的泰國樂團「冷火」（Fai Yen）在歌曲〈父親〉（Po）裡委婉唱著：「我爸能接受批評，不像某些人的爸爸」。是真愛抑或不得不愛，泰國人微笑不語。2013年《曼谷公寓》初登台時，老國王尚在但已因病臥床多年，泰國剛走過2010年血腥衝突的陰影，即將在2014年迎接又一次政變。

       十年後《曼谷公寓》重新搬演，而泰國年輕世代寄予厚望的新興政黨，正因為改革刑法112（褻瀆王室法）的政見面臨司法追殺的解散威脅，房間裡那頭大象依然不能提。如果改變的目標還是到不了呢？導演藉角色之口道出：先做再說吧，看看還有沒有希望。

 

圖片授權：©anna van wae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