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黨劇團《父親母親》:一場跨性別尋根之旅
鴻鴻-詩人、導演與藝術家
對某些人來說,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記憶已經談得太多了;對某些人來說,這些才剛剛開始。因為還有太多太多,大歷史底下的小敘述,那些輾轉不可告人的內在掙扎,那些被壓抑後又再被扭曲、終至瀕臨被遺忘邊緣的生命經歷,正映照著我們此刻的感受。而劇場,正因為糅和了殘留的文獻和真實的血肉,以及最重要的:想像力,成為詮釋與展現「小敘述」最動人的場域。
已經三度重演的同黨劇團《父親母親》,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它透過一個離奇的尋根之旅,連結了戒嚴年代迄今,跨性別的渴望與行動,也述說了布袋戲在不同時代的浮沉。
簡莉穎曾以《服妖之鑑》,首度在劇場中觸及白色恐怖中跨性別的處境;侯孝賢也曾在《戲夢人生》裡,以布袋戲的角色轉換,作為時代的佐證。這些議題,在《父親母親》中,卻在一個平凡的異男,一場尋父的冒險中,鋪展出柳暗花明的精采風景。
轉型正義和性別有什麼關聯?最核心的交集就是「人權」。人不只應該擁有生存權利、言論自由,更應該擁有選擇的權利。但是,我們往往守護這個、忘了那個,甚至有時為了守護這個,而壓迫那個。
《父親母親》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題目,便在這中間暗藏層層玄機。看過戲之後你會發現,真的沒有比這更恰切的劇名。父親/母親的身份轉換,既是在極權意識型態下的禁忌,也是同志平權今天的日常。劇中主角阿文有他無法想像的父母,也有他無法接受的、參加同志遊行並想投身政治的孩子。備受黨國父權教育洗腦的一代,怎知自己才是夾縫下真正的犧牲者,甚至可能成了時代進步的絆腳石?從這樣的角度出發,《父親母親》是一部真正的啟蒙故事,只不過對象是中年一代的「社會中堅」。我覺得最佳的觀眾組合,應該是孩子帶父母走進劇場,參加這場古今南北走透透的旅行,經歷跨男跨女但世界並沒毀滅的心靈洗禮。
同黨劇團近年來特別關注歷史洪流中的小人物,《燃燒的蝴蝶》刻畫日治時期的慰安婦,《白色說書人》述說告密者收養了政治犯的小孩,《灰男孩》則是男同志在軍中與獄中受到的層層剝削。但他們從不忽略,要利用劇場獨特的形式來呈現。例如《燃燒的蝴蝶》的光影戲技巧,《白色說書人》讓布袋戲的演出和現實真幻交織,《灰男孩》是一個人的獨腳戲,而《父親母親》不但將布袋戲的變遷史做為主軸,更以六名演員神乎其技地串演三十六個角色的環形劇場呈現。觀眾圍繞在四面,像在法庭觀審,也像在看拳擊拚鬥。六名演員──全部是男性,卻必須分飾眾多女性角色,為觀眾完美展示了跨性人生的處境──甚至讓人覺得真是太過癮了!
最嘆為觀止的,便是這六位技藝精湛的演員如何瞬間變身,隨著故事的水流而成為那激起水花的奇石。如果說台灣百年來的受迫經驗,就像布袋戲偶般任人擺佈,這一台的演員的活靈活現,便充分展示了自主的生命力與自由的無窮樂趣──這正是劇場再現一場想像歷史的獨特魅力,也是我們走進劇場的最佳理由。
圖片授權:©唐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