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莽、鋤影與坏塚——寫在《西來庵》演出前

紀慧玲（劇評、自由撰稿人）

 

金枝演社大概是現代戲台語劇先鋒。台語現代戲從「新劇」脈絡以降，因語言政策之故，未及成熟，即貶壓苟活。1990年代，一些使用台語的小劇場初聞啼聲，到1996年金枝推出《台灣女俠白小蘭》，台語腔、胡撇仔風，異軍突起：不合於主流整飭形色，不服於寫實映現基調，彷若摻合著台語歌舞片、歌仔戲、餐廳秀、夜市歌謠，一幕幕載歌載舞繽紛畫面，承載著金枝或歡樂、或凝重各式作品。不論是環境劇場搬演西方悲劇，或挪借台灣史作為華麗歌舞鉅片，或拚貼小人物荒謬淒苦情境，金枝的「異」在於語言，也在於風格。當前「台語主流化」喊得震天嘎響，「胡撇仔風」之於金枝，之於台語現代戲劇，有點自我塗抹保護況味，這與近年來豎起來大聲演出的台語戲劇作品，有著不一樣的歷史情感。

 

因此，選擇噍吧哖事件，不迴避正名，這齣戲可能必須讓金枝走到如何「寫實」處理台灣歷史的正面課題。然而，難也難在，寫實從來不是金枝基調，歷史因果在動感肢體與直白語言覆蓋下，《西來庵》仍著色於人物造像，金枝在乎的仍是人物情感，尤其是庶民草根群眾。

 

噍吧哖事件起於1915年，官方平定於1916年，起事範圍在台南、高雄交界山區一帶，即今台南玉井、左鎮、南化與高雄甲仙等舊有十五個庄頭。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最大規模武裝衝突一為噍吧哖事件，另一為霧社事件(1930年)，起因皆與壓迫相關。1910年日本政府實施「林野調查」，經過五年，全台官民林地持有比從6.2%：93.8%，變為94.2%：5.8%，台南廳沿山地區噍吧哖、南化、大目降等地幾乎都被畫為官有地，居民生計大受影響。加上糖業受米稻政策影響，地方仕紳家業一落千丈。經濟衝突加上主事者余清芳以「西來庵」操作信眾跟隨，以及日警長期暴戾管制等因素，在噍吧哖庄爆發武裝抗爭，漫延至鄰近山區。死亡人數不曾統計，迄今，萬應祠處處可見，鄉野傳說黑影幢幢。

 

一百年多前的歲月，有著墾殖後代精神的台灣人，當時胼手胝足在沿山蓁莽間「做山」，大量勞動的背後，應該無懼死生，就是拚命活下去吧？統治階層的壓迫，信仰迷信的組織力，農民性格的抵抗性，爆發了武裝革命，終究以屍骨見還。

 

金枝的群眾美學信念，為著記下那一批閩南、客家、平埔族人粗礪直悍形貌，如何為了活下去，竹篙逗菜刀，宋江陣當奇門遁甲，上演了土地抗爭。《西來庵》所念記的，正如同已故前輩作家楊逵曾記得，約莫十歲左右，在新化老家廳前，看見日軍警持槍列隊快速行進，「欲入山去掠反」⋯⋯，從此在他悲憫幼小心靈留下殖民者壓迫印象，在殖民統治下，台灣人如螻蟻般的底層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