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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藏畫的女子

戲劇

張捷有一雙沉默的眼睛。她的丈夫卻穿山入林,如風來去,捕捉罕見的美。汝看,汝看,他總是激動對她說著,分享不盡。丈夫談到他的看,與他的藝術時,多興奮。藏不住的喜悅。她往往納悶,這麼多的看,這麼多的畫,要如何收藏與擺放呢?他還不知道妻流轉的心思,兀自說著。她雖不懂看,卻善聆聽。她是很好的聆聽者,讓這些看,有空間擺放。丈夫說呀說,嘴角全泡,忙不迭又往外跑。

 

咦,又要去哪,她問。上山啦,他答,我把阿里山的春天帶回來給汝。

一下美術協會,一下寫生畫畫,一下議員事務,走到找無人。

 

唉唷,他說,因為咱是藝術的家庭嘛。

 

藝術,藝術,什麼是藝術呢?一個裸女的身體是藝術嗎?一座日日生活的場景是藝術嗎?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巴是藝術嗎?沛然莫之能禦的家務瑣事是藝術嗎?當丈夫宣稱他們是藝術的家庭時,她便明白,丈夫將把這個家推上一個不凡,卻也不易的軌道。她要幫助他的概念賦予形體,像將一幅畫的線稿填上顏彩。她不懂如何畫一幅我的家庭,但的確懂得如何維繫一個家。她是他緊抓土壤的根系,下山的理由。一向地,他看,她聽。

 

這一次,她卻遲遲沒有等到他回家。她問新高寫真館的老闆,那個攝相的人,他沒遇見。去他經常落腳的地方,找不到一星半點的足跡。次女說要上街去看,拉不住便由她去。這個女兒,最像她父親,有時她唧唧呱呱講話的方式,簡直一個模子。次女甚至想要畫畫!她看著次女跟隨父親的腳步跑出家門,有些擔心她繼承爸爸如風的性格。

 

次女走過嘉義街道的時候,常常覺得有趣,腦海存在一張由父親的畫構成的地圖,像走在父親的夢境。爸爸畫過一次的地方,等於她也去過,她從來不會迷路。爸爸去了哪裡,又畫了什麼新的畫作呢?

 

驀然,次女奔向圓環噴水池,看見卡車上受囚的父親。很奇怪地,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目光是次女看了一輩子的,一雙總是望向山林、高於地平線許多的眼。次女追著車,追著父親,彷彿在說,爸爸、爸爸,看看我、看看我。這似乎也是她喊了一輩子的。

 

一切是那麼熟悉。

 

曾經的夏日街景一片殷紅。子彈的速度太快,眾人來不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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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極冷、極黑暗的夜晚。

 

屍身禁領,無人敢出動擔架,她將家中門板拆下,充作運屍板。呼呼的冷風嚎哮,洞穿家中大堂,眾人噤聲。

 

丈夫終於回家的時候,張捷沒有眼淚,只是想,啊,這男人,到頭來,仍是要由她打理梳整,才好出外,面向新的世界。丈夫看起來比實際的他還年輕。比她還年輕。像她的又一個孩子。她脫下那身血衣,清潔丈夫的身體,彷彿未曾再那麼親密過。

 

她秘密找來那攝相的人。他也膽大,帶著某種舊時代的教養前來。見到老友,攝相的人與她互望,在那道目光相遇。那裡頭,有理解,有決心,有無須言說的約定。她蹲踞門板下,扛著丈夫的身體,為相機捕捉光線。攝相的人按下快門,不住調侃:老友,你又往山上跑啦。

 

她冷靜自持,迅速料理,將那張玻璃底片藏在神主牌後,在自家門前燒燬畫框與畫布,佯裝從今而後這抹去一切的空白,會是一輩子恪守的教條。所有的畫,悉數收藏。可那張底片,她從沒動過,卻經常目睹木牌背後丈夫的身容。她的藏,是更深的看。

 

人們會以為,千幅萬幅的畫難收難放。但畫並不難藏,因為追緝的人沒有眼睛,他們是一群沒有眼睛的人。她知道,沉冤將昭雪,真相會大白,難的是重新找回眼睛。丈夫眼睛裡的光芒暗下,在女兒眼裡亮起,她有些驚慌。她失去過一個孩子,她不能再失去一個。時代還沒準備好,只能等待,只能聆聽。

 

她走入千畫森林,一一照料每一顆樹,它們形成年輪,樹冠盈天。她知道他仍然在這座森林遊走,找她這棵樹。她知道,丈夫仍在這裡。在眾神環抱的山林,散步、寫生。她想為女兒辦一場山林裡的婚禮,讓他也能列席。

 

沒有他的日子,她不時還是會思索,藝術、藝術,究竟什麼是藝術呢?

 

有一天,這些畫作抖落灰塵,再次掛上。畫家教會了他的孩子、他的人民怎麼去看,卻是她,教會了後來者,怎麼去聽。她像森林。她聽,只是聽。另一種形式的創造。她的傾聽繁生出時間,給出新的機會,她把受傷的人失去的東西歸還給他們,散落在歷史的人,走了回家,讓從傷害中歸來的靈魂,張開了口鼻,像森林一樣呼吸。

 

他的故事結束很久很久以後,她的故事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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