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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穩定裡發展思想的身體: TAI 身體劇場 瓦旦.督喜

camping asia

周伶芝 文

某天,我去花蓮拜訪我的朋友瓦旦・督喜,在 TAI 身體劇場的工寮排練場,他正在織布。我蹲在一旁靜靜地看數十條線相互穿梭,「Ubung」織布機撐出正在成形的絲線空間,彷彿允許夢能鑽進的縫隙。透著光影密密麻麻的幾何變化,像是不斷分岔自成一格、卻又不斷交會再度延展的多重路徑。顏色和織紋也隨之變化,像山中岩層與植被,像神話和家屋的圖騰記憶,也像耕種、遷徙與工地板模的血汗印記。

舞者就在一旁排練,踏腳聲和織布機的「pung  pung pung」聲,相互對話,節奏錯落,各在各的身體韻律中,但迴盪於同一空間裡,竟會在某些時候彼此趨近,共振一番,後又逐漸分離,回到各自的此起彼落。這樣的身體律動, 也常出現在瓦旦所編導的 TAI 身體劇場作品當中。他們的群舞,往往是相同的動作然在不追求整齊劃一,而是以各自的身體去回應群體的同一種身體律動,一致的狀態並非同步或抹除異質,是因為眾舞者逐漸調整呼吸和力道,融入群體的共同力量,同時展現個人身體的特質。就像瓦旦說的,「集體中有個體,個體也能找到集體」,傳遞的是具有差異性的共存能量。關乎「與共」。如同一塊織布上,有傳統織紋,如菱形的祖靈之眼,亦有不同材質的異線材,編織入當下心境和記憶的個人紋樣創作敘事;因為全然手工,不若機器劃一死板,必然有輕重力道調節下的生命觸感,在不同境況和時間下織就的動態路徑。

夢與看的詩性創作

瓦旦邊織布邊跟我說,其實今天之前,已經忙到停下織布好一陣子了。不過,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蜘蛛,他想,這是在提醒他要記得回來繼續織布。夢兆一直是瓦旦很重視的精神世界,如同神話,那不只是一種原住民和靈的連結,在藝術創作上,更是關乎到夢如何打開了創作中屬於詩的語言和其精神性,以及這是在現代性社會裡,某種抵抗的能量,以及對世界開放的聆聽和閱讀。一如織布時必須清楚地數 著數字,不能亂掉,否則重來,挑經線、織花紋,需要清醒的理性;但同時,在緊繃的交織、 晃動和聲響中,織布身體的律動形成空間,容納了夢境的恍惚感,彷彿暫時脫離了現實,進入並行的夢境,一切都在週遭,卻在織紋間的蕩漾,擴延出遠古記憶召喚心靈的推進。

2021 年在夜晚的綠色稻田間,舞者身著瓦旦所設計、以紅色織線編織而成的流蘇服裝,全身覆蓋、吟唱跳動,有如人的肉身與夢裡的神話身影相互疊影和對舞,這齣專為織羅部落現地創作的《開始盜夢》,帶觀眾重新體會地景所潛藏之夢與神話的能量。閱讀地景的同時,也能重建神話閱讀的角度,另類理解與想像人和環境的關係。在那踩踏旋跳的瞬間,撐開異質的連結和縫隙,進而使存在的意義不限於個人,甚至擴展至萬物間的變身和翻譯。也好比 2019 年的《道隱》,於臺南山上區淨水廠的水道演出。在長長的樓梯上,舞者從鳥鳴的語言到竹林與風聲,從名字意義的重問到各方族語的舌音呼喚,那是各族群的尋源問道,也是溪流如何歸復原有河道秩序,更是重大離散和災害之後(如八八風災),再次詢問記憶和遺忘之間,人如何與自然共處的省思。

人身處何種環境,承襲何種歷史,經歷什麼樣 的生命政治,向來是瓦旦和創作夥伴以新共同投注心力的主要探索挖掘。由於原住民過往和外來勢力、移入者之間的衝突不斷,例如:日治時期的「集團移住」政策,在戰爭、遷徙和政治迫害等歷史下,某種意義來說,原來的部落已不在。當部落不在時,如今面對的傳統是斷裂與片段,因此,對他們而言,重要的是如何處理歷史、詮釋歷史,也因此,TAI 身體劇 場拒絕所謂的傳統再現,去除族服、圖騰等辨識原民文化的視覺符號,因為重要的並非單方面的舞蹈或歌謠學習與傳承,而是以全身體的方法論去回應、詮釋與創作,進而能更深入地處理身而為人的當代處境及其歷史。呼應了 「TAI」是為太魯閣族1 語「看」的意思,創作和歌舞之前,先去探看、感受,並且願意看進黑暗。

不穩定的思想與神話空間

瓦旦的身體創作路徑,從各部落的歌舞、口述歷史、神話採集,進而和團員合力發展為可自由運用組合的腳譜,基礎來自於人對應空間而產生的移動和律動,好比斜坡上的人或森林中的獵人,於是舞蹈便始終都是在行進、是關乎勞動的身體。過去像《Tjakudayi 我愛你怎麼說》(2014、2018),以排灣族情歌的隱晦譬喻,思考部落遷村,以及環境關係上的包容和開放性;或是《橋下那個跳舞》(2015)處理 都市原住民的生命經驗,《水路》(2015)、《織布》(2016)將族人的勞動經驗轉化為文化上的意義翻土。到近年,瓦旦更是再度整理與解讀族語,將族語中的身體觀放入他的創作系統,視翻譯為文化詮釋和創作,同時,字的音韻也揉進聲音的節奏和身體的呼吸。就如同族語對地方的命名總是以對自然環境的觀察和感受上的變化而稱呼,那命名就是對自然的身體感和神話式的想像。進入到舞蹈裡,則為身體打開神話的翻譯和詮釋空間。

族語的一詞多義性,翻成中文後可形成文化連結和思想對話,也為身體觀提供不同於現代身體的土壤。老人家常說「lmlug」律動一詞,同時也是振動、頻率、不穩定、思想和活著的意思,於是乎,「人只有在不穩定中才會產生思想」。從此思想發展而來的腳譜,探索的是身體與土地的關係,也是內在深度的靈性。源自部落在不同地理環境和文化傳承下來,經歷各個歷史轉折和遷徙所帶來的不同身體移動經 驗,進而積累成的身體姿態、步伐、節奏與樣態,成為了如何回歸到身體對應環境的本質,而再度形成與當代對話的關係,同時也是身體之於空間的再度定位與認知,找路、循路與創造路徑。

和西方的跳躍多以點踏造成向上的動力相比, 原住民的踏腳身體,講求鬆而自然的微彎勞動,因為動力往下,才會上彈。以向下扎根的意念為要,從而將土地所支撐與回應的力量帶 入體內,形成不斷擴張的內在力量,且是一股連通又振盪的能量,在往下踏又反彈的踏與跳之間,這一厚實的力量即可具現原民的宇宙觀。是當代的存在,亦是神話的回音。

血的記憶,傷體的時間

除了腳譜外,瓦旦所發展的上半身則以編織的手勢為主,在不平衡中維持平衡的張力。來自捻線(qmnuqih)、整經(dmsay)、挑織 (lmuun)等手勢,既像祭儀的舞蹈、又似神話的飛鳥走獸。然而同時,他們也並非完全離地,以新便為手勢再加入更多勞動的手,如刺繡的手、製作酒麴的手、廚師的手、工地的手等等,繁複的工序與勞動的力量,透過手勢而產生詩意的身體語言。那是透過祭儀、歌舞、生活等 多方的實踐,而得以將語言與身體做為文化記 憶的容器、承載歷史的媒介,這些實踐的意識 和具體的勞作,使得身體本身的轉化創作即能觸碰各種文化與歷史交錯下的複雜流動,而非單一的血緣或屬地認同,進而能探索變動的身體史觀。既有採集系譜、又有返身思考,既探問傳統,也意識到展示的危險而抹除符號的辨識,在身體的處境裡試圖撐開多重時空的連結和辯證。

於是我們可以在《尋,山裡的祖居所》 (2017)、《久酒之香》(2017、2021)裡,看到離散破碎的身體(同時是指人的身體,亦是指山林的身體),將勞動和傷痕知覺內化後,變身為幽冥而魂沉的共鳴和傷體的狂歡。也在 《月球上的織流》(2020)看到超越性別、打破邊界的夢體化身,在隱蔽的幽微處,發現身體從手指縫隙間迸出來的編織能量,編織出與精神世界的連結,還有混沌的共時。

呼應了太魯閣族說,人的一生是由編織之神編織而來的,TAI 身體劇場的腳譜和編織手勢,編織出紅色的祖靈之眼,編織出歷史低迴的血之記憶。不穩定的振動能帶我們去夢境未醒、意義未明的混沌交疊之處,去發現依然存留在 體內的神話能量,而覺知方能真正由此擴延,變得更為立體清晰。如在深夜的山中,接受了恐懼,面向了黑暗,所有的聲音、氣味、晃動都逐漸構成了充滿生氣的夜夢空間。

註:1. 臺灣目前法定的原住民族共有 16 族,太魯閣族在 2004 年成為第 12 個經政府核定的臺灣原住民族,2020 年統計人口約三萬人,為第五大族群。

 

本文原載於 《身體網絡:當代表演的文化與生態》。2022,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出版。頁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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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影像:藝術家瓦旦・督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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