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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馬戲都不馬戲:就要帶你抵達跟昨天不一樣的劇場與世界

當代馬戲

撰文|余岱融


今天去看馬戲表演,通常沒有馬,也不一定會演戲。馬戲都不馬戲,還有什麼?有許多不守規矩、遊走邊界、腦洞大開的鬼點子與獨到眼光。它們幻化而成的創作,循循善誘,悄悄改變了我們對表演和世界的看法。

你會在看似混亂的舞台上,找到出乎意料、以身體穿越失序之境的方法;或是發現像宅宅的藝術家,深入鑽研被主流社會忽略的事物,到一種超越人們理解的程度;也可能是用變動的景觀,來放大或濃縮我們對時間流逝的感受;又或者,表演者運用馬戲技巧,不是在炫耀身體的超能力,是在跟自己和世界進行一場深度談判。

沒有馬,還有人、有物,和他們周遭的環境。馬戲也許不演戲,但一定要玩遊戲。

面對變動的大環境:《超展開》

銀河集會(Galactik Ensemble)的《超展開》(Zugzwang)就是一場荒誕不羈的遊戲。五個大男生在一個不斷變動的舞台上,面對各種突發狀況。或更準確地來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而被迫做出一些行動。

作品名稱的原文Zugzwang是來自德文的西洋棋術語。Zug是「移動、拖拉」,zwang則是「迫使」的意思,加在一起就是「被迫移動」,指的是一種會在棋局中所陷入的狀況:不管怎麼走都無法翻轉局勢,但要讓遊戲繼續進行,就得硬著頭皮走下一步。

和下棋不同的是,這個演出並沒有一套固定的規則和邏輯,無論是觀眾還是表演者,都身處一個邊看、邊玩、邊理解的過程,跟打電動破關的感覺很像。銀河集會將這樣的演出結構形容為「馬賽克」,看似細碎的片段,充滿玩性地挑戰我們的觀賞習慣,但最終都指向一幅看完才知道的完整畫面。

銀河集會的成員在就讀馬戲學校時相遇,雖以馬戲為基礎,但他們志在創造超越馬戲框架的作品。《超展開》延續創團作《終極局面》(Optraken)的關注,再度設計出一個充滿動態、難以捉摸、弄人又帶點敵意的舞台環境。在這似乎有自主意識的空間中,人不復為備受仰慕的馬戲英雄,而是跌跌撞撞、又滾又摔的狗熊。這樣的設定也指向當今災難不斷的世界,不論是區域戰爭還是極端氣候。身為不時要面對各種大自然與政治角力情勢、被迫一直超展開的台灣人,想必會對此作深感共鳴。

 

photo ©Galactik Ensemble

構築物質的小宇宙:《保麗龍》

繼去年來台的《紙Pli》,今年我們將有機會一睹安德里亞.薩魯斯特里(Andrea Salustri)的《保麗龍》(Materia):另一個同樣聚焦使用非典型材質來做馬戲,但更為極致的作品。

來自義大利的薩魯斯特里,大學唸哲學,擅長接觸式雜耍和火舞,還自學鋼琴,畢業後到柏林進修舞蹈與編舞。《保麗龍》的作品原文Materia就是義大利文「材料」和「物質」的意思,也點出了這個作品和《紙Pli》同中有異的地方。後者用紙來表演高空馬戲,也讓紙回歸自身,並兼談皺摺作為痕跡所隱喻的時間。在《保麗龍》中,雖然保麗龍也是台上的主角,但比起《紙Pli》,創作者將自己擺得更後面。雖然幾乎看不到可以辨識的馬戲技巧,但演出卻深具馬戲、甚至有點魔術的味道。

另一方面,這個作品透過探索保麗龍的特性──體積大而輕盈、可切割或裂解為各種形狀與型態──在構築一個個能自我運作的保麗龍小宇宙中,反而超越了材料本身。它讓馬戲不再是一種戀物癖,而是對「物質」的存有,進行更純粹、充滿哲學性的探索。因此,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用馬戲視角切入、關於保麗龍,卻不只是保麗龍的作品。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可能是在這麼抽象的概念下,薩魯斯特里沒有忘記劇場是個美的場所。這也是為何《保麗龍》如此迷人且有說服力,因為它展現了劇場是「感」與「知」不相互排除、美學與思辯結伴同行的所在。

 

photo ©Milan Szypura

積累的時間、揭曉前的時刻:《落地前六釐米》

近年投入沉浸式演出而備受矚目的洪唯堯,將以《落地前六釐米》為題,交出導演生涯和馬戲的第一則對話錄。從作品名稱我們可以看到身體──或人或物──在空間中的某個位置,以及抵達這個位置前、和停留在那的時間,無論長短。

不管是早期作品《人類派對》,在如園遊會的參與式演出中,透過一分為二的空間,把觀演關係整個翻轉過來;還是今年發表的《Sucks in the Middle》,靈活運用劇場各種角落,編織一系列逼視觀眾的事件,都可看到洪唯堯對於「景觀」的關照與迷戀:空間、劇場設備、物件、燈光和音樂,不再是服務戲劇情節的手段,而是必要成分。他認為馬戲能夠提供他一個入口,進一步探索有別於戲劇劇場的視覺場面與空間敘事,幻化成一種做劇場的方式。

洪唯堯著眼馬戲中的兩種時間,一種是所有被掌握的技巧背後蘊含、長期積累下來的練習時間;另一種是在不論成功或失敗的結果揭曉前,那個苦苦掙扎、求生求存、努力維持控制的最後一刻。這兩種時間不限於馬戲,他也將發掘其他不同的表演身體、物件與器械上,還有身、物間所迸發的這般時刻。

洪唯堯十分肯定這個「第一次」將會開啟後續更多與馬戲的對話,何不一窺在墜落的最後一刻,他要如何與馬戲一同翻身著陸呢?

 

photo ©林育全

用身體追問自己和社會:《身為問題兒童的我,從一出生就成為這個美好世界的慢性病》

我們常說,動物離開後,馬戲就回到人身上。聽來政治正確,卻常意味著人的身體也屈服在既有範式之下。當關著猛獸的籠子消失,人卻把自己鎖到規則裡。如何離開典型套式,回看自身性格與表演風格,在群體共謀中尋同求異,是《身為問題兒童的我,從一出生就成為這個美好世界的慢性病》(後簡稱《問題兒童》)的起點。

五位來自馬戲及劇場的創作者:王健銘、朱宸祐、吳政穎、陳宥任和黃翊,各有擅長的馬戲表演項目,從小丑、雜耍圈、平衡棍、呼拉圈到扯鈴,舞台上絕對目不暇給。他們組隊共演,和編舞家陳武康以及構作周伶芝一起工作,探索馬戲中的個人與群體,以及兩者映照出的社會。因此,這是個關於他們的演出,也是關於我們的演出。

《問題兒童》是北藝中心開辦馬戲棚人才培育計畫五年來,眾所期盼的自製節目。台上創作者們都是去年學員,陳武康和音樂設計賴奇霞亦為去年師資,周伶芝更是自馬戲棚計畫之始,就參與其中的靈魂人物。

在臺灣,已有許多團隊嘗試開拓馬戲跨域美學和說故事方法,但此作要探索的,是目前較少見的路線:也就是用馬戲來面對表演者自身和環境。無論是個人的堅忍、懦弱、執著或傷口,還是五人激盪的火花,肉身與技藝的拚搏除了是重審自我,也是為了顯化社會對馬戲人──也對所有人──隱隱作用的僵化價值與規範。馬戲在此,是一種直面社會、質問世界的方法。馬戲表演者作為問題兒童,將成為我們的代言暨代玩人,讓我們重新想像另一種生存與行動的可能。

 

photo ©58kg

當馬戲都不馬戲……

當馬戲都不馬戲,我們看到的是人的身體、物件與材料,還有跟周遭環境交織的狂想。它們依舊幽默風趣、充滿詩意、超乎慣常與預期。馬戲向我們歡快招手,也同時舉手發問。

當馬戲都不馬戲,當代的馬戲創作卻一再推動劇場可能性,擴充我們對表演的認知。也挑戰:我們是否願意定睛瞧瞧,這個世界更怪、更複雜,也更有趣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