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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7
2024 亞當計畫:交流與論壇側記 「編舞政治:各種他她它者的身體」論壇側記
時間|2024年8月30日(五)14:00-15:10
講者|段青全(Đoàn Thanh Toàn)、阿姆麗塔.赫皮(Amrita Hepi)、蘇品文、延.娜塔莉.米克(Yon Natalie Mik)
主持人|黃鼎云
側記|林瑀柔
「亞當計畫—亞洲當代表演網絡集會」(Asia Discovers Asia Meeting for Contemporary Performance,ADAM)由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於2017年策劃發起,是以「藝術家為核心」的網絡集會,目的為建立全新的亞太地區(包括紐澳)網絡平台。本屆亞當計畫以「舞動時態」(Choreographing Theirstories)為策畫概念,由林人中擔任策展人,莎莎賓・希芮旺吉(Sasapin Siriwanij)擔任客席策展,以及黃鼎云擔任協作者。旨在探討多義複數的歷史如何重塑對於當今時代的理解,以及藝術家們如何透過身體運動、行動和流動性,將身體、場域和歷史間的關係相互思辨與交織。
本次論壇的主題為「編舞政治:各種他她它者的身體」,邀請來自越南的段清全(Đoàn Thanh Toàn)、居於澳洲和泰國的阿姆麗塔.赫皮(Amrita Hepi)、臺灣的蘇品文、德國和韓國的延.娜塔莉.米克(Yon Natalie Mik)以及本屆亞當計畫的協作者黃鼎云進行對談,探討藝術家身體與其政治之間盤根錯節而交纏的概念。藝術家們剖析自身如何在各自特定的社會與文化情境裡與身體的政治與歷史對話與創作,而這些來自於各地的藝術實踐又如何串連,建立出對於全球政治氣候的理解,針對生命政治、集體性的身體、認同與差異進行交流。
編舞政治與關鍵詞
編舞政治(Choreographing Politics)屬於廣大的詞彙,與談人黃鼎云邀請藝術家們針對該詞進行編舞、或是分享當下浮現的關鍵詞,作為本場論壇的開場。
阿姆麗塔率先邀請觀眾將手邊的東西舉起,並請觀眾以一排為單位,聽從指示從第一排至第八排有秩序地令物品掉落,現場響起此起彼落的物件掉落聲;而段清全提出請觀眾擠壓骨盆肌的指令,如同上廁所一般,用力擠壓、最後呼氣;米克則是請觀眾想像有一個人在廚房做飯,用手模仿這個對象的動作、想像這個場景可能會發出的聲音,並且在模仿的同時作出觀察,離這個對象越來越近,動作隨之誇張、音量隨其漸強;最後由蘇品文請觀眾透過自身的性別稱謂作出櫃,起身分享自己的性別狀態,現場觀眾陸續移動、發生一些交談。
photo ©Grace Lin
日常時刻中的身體政治
在直接論及編舞政治前,必須先談述藝術家們各自在日常生活中、每個時刻所發現或運用到的身體政治(Body Politic)。
米克即將自己的身體當作一種活的檔案、不斷地轉化,日常中的觀察便是收集檔案的動作。米克會根據不同樣貌進入到微觀剖析,像是廚房烹飪中的雙手、街道上的小販姿態,從單個動作萃取出身體姿勢意涵為何,延續到更廣泛的了解:如此身體一連串的運動告訴我什麼訊息?米克也連結到自身所面對的移民議題,他的家族在韓戰後搬至德國,自己這個角色需要用新的語言重新做表述,同時又要思考如何回溯祖先和血緣,因此在生活中即執行身體政治,關注教課書或文獻沒有寫出的日常。
阿姆麗塔則是認為身體政治隨時皆存在,可能在舌尖上、在喉嚨上、在整個口唇上。例如人們的說話方式會因為地區產生口音變化,我們會觀察其他人如何發音、使用的詞彙或是發力的唇部肌肉,而不是直接模仿。
蘇品文對於身體政治聯想至走路的姿態,回想出門的那個時刻,我們要怎麼察覺自身性別的氣息——鞋子。鞋子是日常所著之物,並且時常與大地接觸,人與人進行語言交流之前,我們便可能可以透過鞋子了解對方、展示本體性別。
段清全提出我們的身體經常能夠快速感受另一個人的氣息、氛圍,不需要語言形容,而是直接地切身感受。他將身體政治用天氣作舉例,當我們提到溫度時,比起溫度計顯示的度數,我們的體感感受更能準確判斷這個環境的狀況,同時逐漸習慣這個溫度,即為身體政治上的運用。
photo ©Grace Lin
政治性編舞與政治中的編舞
人們的存在、由環境條件所建置的身體政治,這些因素皆將編舞定義擴大,我們可以使用更多角度觀看,並且關注政治性編舞(Political Choreographing)和政治中的編舞(Choreographing in Politics)兩者之間的互相影響。政治性編舞泛指政治議題、政治歷史的相關編舞,而政治中的編舞則指自身進行編舞時和團體、或是身體律動者、社會、整個城市作互動與合作,關聯整體的社會政治。
阿姆麗塔認為政治應該由上層政府傳遞至下層人民,並且達到中立。作為澳大利雅原住民邦加隆族(Bundjulung)和紐西蘭部落的納普西族(Ngapuhi Territories),阿姆麗塔經常思考太平洋和原住民之間的關係,為什麼需要政治證據才能佐證這些族群的存在?為什麼過去祖先們的經歷需要被證明?政治化編舞正是討論這些的存在,包括重新規劃各國的國界、語言流失、語言被剝奪相關的編舞,上述提及堅持要有文化證據證明某種文化的形式,這些結果皆使得原住民概念變得平面化,更被定義、最後被侷限。
米克就政治化編舞討論到身體的律動,認為身體應該以自己的方式進行抗爭、對抗更大範圍的社會,這些形式持續變成律動、逐漸形成編舞。有時可能需要放棄自身的語言,或是為了要生存不得不適應,而這種律動需要維持姿態才能保全本體,方能繼續抵抗戰爭。而政治中的編舞即是群體中的編舞,米克自身所處的舞團名稱意義即為全球合作,核心成員中有實踐者、社會運動者多元存在。在這個團體內需要學習各種不同的需求,實際達到種族多元性,共同造就藝術空間。
段清全就自身背景提到在東南亞脈絡下的政治性編舞,在越南,進行政治相關編舞一定需要經過政府同意,需要有正當性。越南雖然有國際舞蹈節,但年輕的舞者卻只能穿著官方服裝、頌揚軍方,透過這些空洞口號達到符合官方標準的編舞,根本無法掌控未來。段清全甚至認為政策即為最終極的編舞家,編舞(Choreography)必須透過指令後執行被編排好的動作,如同編舞家和舞蹈的關係,而身體已經習慣被控制、自我監控,似乎已經被殖民般。無論是政治性編舞,抑或是政治下的編舞中,政治和編舞總是共存。
蘇品文則認為政治性編舞是手背,政治中的編舞是手心,他們從根本上即為一體成形、不可分開。蘇品文提到在自身的劇團正好在處理戒嚴時期被禁止的歌曲,然而團體中這些藝術工作者都很年輕,從未經歷過戒嚴。事實上,戒嚴後的臺灣經歷過轉型正義,但人們仍然僅注意到主要事件(例如二二八事件),文獻少有記載其他聲音,經歷著同一時期的原住民們呢?農民們呢?蘇品文同樣想探討其他群體在當下的心理狀態或故事,重視並積極同意過去有時效性的決定,最終令自身團隊對於作品概念發展出相同狀態。
photo ©Grace Lin
大範疇政治下的編舞實驗
當政治屬於更大範疇時,藝術家們該如何看待編舞?編舞不僅是肢體的展現,更是反映時代脈動與社會現象的媒介,並在其中進行實驗。從編舞實驗中的成功或失敗中汲取經驗,無論是抗議的表達、反思權力結構,或是探索自由與壓迫的界限,透過這些檢視過程中編舞與多方面向的互動,進而達到突破或革新。
阿姆麗塔提及自身的納普西族原住民身份,年幼時表演的劇場就此受到政府審查,被規限劇場的所在位置,當時十四歲的他便透過編舞行為實踐證明自身的正當性。那時正是阿姆麗塔受到歌唱、編舞啟蒙的時期,在和朋友狂歡時意外與警方發生衝突,卻也是居住於這個地區的民眾經常發生的狀況,因為身分備受針對。阿姆麗塔意識到他們需要透過編舞佔領這個空間,瘋狂舞動、發起政治性的行動,宣示著:「我們來跳舞吧!我們要更激烈!我們要示威!」
對於米克而言,這樣的實驗經常發生在工作室中,時刻探索自身的律動,架設攝影機紀錄即興舞蹈,透過片段的檢查進而衍伸討論或發想作品。米克有一段時期身體較差,舞蹈進行中可能會突然做出蹲下的動作,這種蹲姿會導致舞蹈中身體的不流暢,與過去自身的古典芭蕾背景產生分歧。米克就此針對「蹲下」一動作進行研究,思考編舞的姿態必須總是保持流暢的嗎?展開實驗後方意識到對於編舞的政治審查隨時存在,起初會以制式或形式要求舞者的身體,如同蹲下動作被視為不優雅、不該出現的。米克在編舞實驗中探討傳統中應該被避免的動作,質疑舞蹈動作的流暢、連續性要求。這些動作不該被禁止,停止蹲下的動作就算不流暢,仍屬於舞蹈的一部分。
蘇品文則表示自己經歷過許多次編舞實驗失敗,總是捫心自問是否真誠地面對觀者,提供觀者足夠的資訊、實際互動。第一個層面上,藝術家在作品中揭露了多少程度的自我,對於觀者或機構袒露分享自身的弱點。而在第二個層面,現今社會已達到高度數位化,語言之間溝通無阻,這般數位化世界要如何乘載藝術家表演時的身體性,媒介應為何,即是蘇品文尚在進行之編舞實驗。
段清全針對實驗經歷提出絕大多數的舞蹈皆是為了成功而跳,人們受限於美學的紀律形式下,而我們應該重新思考舞蹈的模式。段清全分享自身的經驗,在過去幾天聽到日本策展人和田長良的獨白,他想像自己正在扮演對方;卻發現無法成功執行腳本的處理,因為自己不是對方,兩人對腳本、翻譯或身份這些的需求皆相異,故多了能夠探索的空間。轉換至自身背景,藝術相關實驗在越南難以考慮失敗,在這個社會什麼都是即興的,過去合法的行動也可能突然會被政府限制。段清全表示自己有書寫的特權,打造平台發聲,讓藝術家們在越南嘗試合作、實驗。過去許多人在執行計畫時經常被腰斬,規劃遠大、然經費受到限制,透過不同對象的交流汲取失敗經驗,執行能夠成功的計畫、讓編舞實驗不止於實驗。
photo ©Grace Lin
編舞中的風險
編舞的風險總是發生在身體上,卻不僅是生理上的挑戰與消耗。當編舞行為論及到對抗政治與回溯自身社會變化的脈絡時,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擺動,都成為挑戰權力結構的象徵。
阿姆麗塔認為編舞故然有風險,同時存在著信任關係,如同信賴需要時間方能承擔,信賴一事沒有捷徑可走。人們透過各種方法打造信賴,最終承擔風險。編舞即是有風險的實驗,帶領觀眾、為觀眾服務,這不是奴役。編舞行動中的服務是積極的對話、甚至能夠在交流中爭執、吵出信任。
而米克提到脆弱的身體性同為編舞中的風險,但要記得自身並非單打獨鬥,可以找到同盟、找到祖靈,從這些障礙的身體中學習。透過前輩們的狀況借鏡,已經有人同樣經歷過並發展出策略,米克認為身後一直都有聯盟存在,這不只是自己的身體,而是所有群體。
蘇品文邀請大家換個角度思考,人際互動中會發生爭執、也屬於風險的一部分。然而,正是因為我們處於包容性的團體裡,風險才會發生。當社會陷入制式狀況時,人民會被命令、規範,人際互動的風險即會減低,因為人們的思考和行動受到限制。
這種責任與反叛之間的交互作用,將編舞塑造為強而有力的表達方式,每一次的執行皆伴隨風險與挑戰。本場論壇透過四位藝術家們的交流與作品實踐,表述身體在社會政治中的重要性,深度審視身體、空間和權力的關係。而編舞本身即是對權力結構的質疑,無論是性別議題、族群身份、國家暴力,抑或是歷史記憶,這些作品都在挑戰並解構傳統的身體表現方式,最終回應所處時代下的集體經驗和社會參與。
photo ©Grace 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