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來,聆──靈──聽! 策展與文化對話中的內在革命
撰文|徐若宇
「你的研究非常專門,我認為它涉及到很多關於集體實踐的問題。」我們在CURATOKÉ的第一天展開討論。 「你如何進行研究?你如何在不提取知識、不施加壓力的情況下獲得賦權?」導師Daniel Blanga Gubbay在一對一談話中提到一個關鍵要素。 「你如何將策展實踐視為一種傾聽?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來到面前的人,他們希望從這次與我的接觸中獲得什麼?而不是『我』希望他們做什麼?這始終是一種對話。事實上,這是你項目的一部分,但我認為『永遠不要低估停止傾聽的風險』這非常重要。」導師Daniel 清透但擲地有聲的將我從涉水的彼岸叫停。 我停下來,安坐在水中央,聆聽水流經過我,慢慢感受原本的創作空間不斷在敞開、接納更多變化。策展人與藝術家一同涉險的信念,並給予美麗發聲的鳴槍提示。
我從蒙古部落回臺灣參加北藝中心CURATOKÉ表演策展人學院,從無垠的草原馬背到記者 會的閃光燈「喀嚓」。片刻,我開始思索「再現」。 「向非原住民群體再現原住民知識的意圖是什麼?」這疑問不僅是知識再現的問題,更指向 我們如何確保知識的未來。如何讓策展成為促進知識持續傳承的條件,而非將其抽取出來作 為展示的過程。 我攜帶許多「如何」的疑問來到此,才發現CURATOKÉ 將策展的「什麼」、「如何」轉移 到「為什麼」一種靠近本質的探問,屏棄高速生產的自我剝削機制,創造出持續性的對話動 態,而非一個固定的結論。
我開始理解CURATOKÉ 的重點「不是」探討殖民歷史、解殖、後殖民、泛靈論、文化挪用、 文化復振、身份重構、知識產權、文化主權、跨學科民族誌的困境等理論、田野與策展研 究。反之,我們在探問的過程不斷用理論及藝術作品交織出層層複雜性。沒有單一的策展項 目可以涵蓋所有文化面貌,我們也沒有在策展開端試圖定義和表達某個想法,我們持續在未 知風險中保有活力與生機,展現那些不能立刻被理解的事物,這些事物需要時間,需要我們 在不舒服的情況下與之共處,讓他們有時間熟成其豐富的複雜性。
「我認為,我們討論的方向是正確的,最終的決策和聲音必須回歸到部落。」
導師Jeff Khan在一次對話中反覆檢視我們所在的位置。 導師們總能用敏銳且柔和的目光照亮本源,我們隨光線橫跨哲學、政治、信仰跟美學,穿梭 在未知領域的探索,而這一刻很美,是一種安靜而深刻的內在革命。我再次思考,如果策展 目的是為了部落本身,而非外界,內部交流比外界所見更為重要,那策展會是什麼?如何設 計出一個思考過程,確保部落對自身文化的展示有最終決定權?我的工作不是為了提取知識 或證明什麼,而是部落決定與誰分享又為何分享?原住民決定揭示什麼,隱藏什麼? 在原 住民傳承的薩滿文化領域,有些知識可以公開,有些則涉及私人、祖靈和神聖領域,必須保 留其不公開分享的特殊性與尊重。這些聲音都來自於原住民,一種截然不同的策展關係,而 我作為協調者要如何協助與族人一同建設這座跨文化橋樑?
導師Low Kee Hong輕盈地問我上路背後那具生命重量的緣由,當所有的探索回到本源,回 到我與部落族人和祖靈的連結中,像是靈魂的共振,儘管此刻的我們不完全理解。這種動態 轉變是一種對未知的認識,正如Daniel所說:「不是說『讓我們自由感受』,而是我們努力 辨識某個方向。因此,這裡存在一種自然、從未成形到形成的過程。這很重要,我們不能加 速,也不能阻礙。這不是對未知的浪漫化幻想。」
停下來,聆聽!
聆聽我們生活的世界和聖靈的世界。 聆聽這些年來,與族人在日常裡生活,在土地上勞作、馴化動物、植物採集、參與祭儀與慶 典、紀錄祖先的智慧和靈觀、感受語言和非語言的力量、那些根植於某片土地──玉米田、 芋頭田、極地森林、熱帶雨林、草原、河流與海洋──故事與神話,展示著反抗壓迫者的鬥 爭、堅韌不屈的勇氣、神聖而充滿魔力的生靈,勾勒出尊重和平衡之道,以一種美麗、悲傷 和充滿希望的方式向生命致敬。 聆聽── 內含著身體力行的臨在,一種具體的行動和真誠的參與。有次我跟馬薩特克 (Mazatec)族人進入聖山的洞穴聖地,這是座曾位於海底被抬升至高山的洞穴結構,我們 遵循著進入聖地的祭儀,在入口處得到靈群的允許方能進入宇宙通道,洞口如鯨魚張嘴,高 聳的岩石層層堆疊成諾大的半圓形,接連洞頂的石柱聳立其中,散落卻有序的排列形成路徑,我們在每根石柱上點蜜蠟蠟燭,燃燒碳及柯巴脂,裊裊升起的煙霧聚攏於洞穴頂部,便開始在各處擺放可可豆作為祭品。
接著,我們帶著繩索爬行於溼滑靜謐的岩石間,摸黑潛 行,深怕驚擾動植物們休憩,頭燈照亮在一處需俯身平躺再滑行進入的極小洞口處,族人開始設置繩索的輔助施力點,測試拉力,聆聽洞內水位。片刻,我轉身平躺,臉朝下靠著岩石,混雜水源、礦物、土壤的氣味滑落至幽暗的岩塊底部,光照亮一座巨大鐘乳石群,我仰看這片綿延天際的天然管風琴,水滴一滴一滴緩緩沿著石柱滑落⋯⋯ 族人開始繞著石縫轉圈而上,巨大的圓錐型石筍衝入黑暗的洞頂,我們圍坐在下方的岩塊,族人則往上攀爬到石筍頂端。「啪!」點燃一根蜜蠟蠟燭,火苗點燃時,頭燈亮光依序如星星殞落滅去,集體寂靜──凍結──凝視,轉瞬沉入到空間的切面,我們遨遊其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家在冥靜中一同回來了,我們起身,依序打開頭燈,看錶,竟然過了快三小時。 我們繼續前往懸崖上的洞穴出口,行徑間,我疑惑地發問在Velada祭儀中跟Chjota Chijne(馬薩特克族的治療師,指具有智慧的人)一起經歷的祭儀旅程,其中有一段不理解的對話,在那裡遇見未知的生靈,盡可能去描述其形體跟特徵,族人異口同聲地說,我遇到Chikones身邊其中之一的看守靈,另一位族人岔題說到他如何遇到水域精靈的過程,頃刻間,我停下來,反思馬薩特克族所相信的宇宙觀,超自然的生物與馬薩特克人共存著,還有最重要的地方守護者──Chikones,他們是土地、洞穴、懸崖、河流和森林的主人。
「咕嚕咕嚕⋯⋯」我在洞穴出口的岩塊上,想到所有的鐘乳石都始於一滴載有礦物的水滴,鐘乳石構造展示自然界緩慢、精緻的地質過程,顯化地球內部水與岩石長期的互動,如CURATOKÉ 讓我明白策展人在文化交流中的角色,作為溝通的橋樑,要如何促進真正的對話,而非單向的知識傳播,以及回應部落的時間尺度,尊重那些未立刻顯現的知識和智慧。CURATOKÉ 雕塑我重建一種思維系統,點亮我作為「橋樑」讓不同方向來的人得以對話,如何與部落共同築起這座橋,我在橋墩旁埋下種子,等待整個生態系統長出更多元的溝通網絡。至於何時走橋,何時渡河,何時用精神連結亦或是關閉通行,都需回歸部落決議。我持續探索未知,以不同以往的時間尺度來創造可能性、進行批判和反思。
停,靈聽。
後記補充:這是一封寫給CURATOKÉ的短篇告白雜記,特別感謝策展人、導師群跟同學們的睿智、柔軟、幽默感和對於失敗的包容,這是具有強大力量的相互啟發、探索、學習與修正的過程。最後,深深感謝一路上所有族人的幫助和真誠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