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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8
《落地前的六釐米》看排筆記——把時間像麥芽糖拉長⋯⋯狼狽死的表情裡也有一閃而過的人類共魂
文 / 陳昱君
相比於洪唯堯近期的作品《三生萬物》、《家庭浪漫》,或在兩廳院廣場的大型之作《神不在的小鎮》,在等待幾位演員場內奔波、準備彩排的時候,我腦中閃現跟想念的,卻是他很久以前的《人類派對》。
當時他在長型的黑盒裡,做了一道單透鏡隔開空間成兩個正方,於是觀眾得以站在優勢位置,觀賞鏡子另一頭的表演者。表演者們對於「有人在看我」視若無睹,自成一格,以極為專注的精神狀態,執行著與導演共創過程中發展出來的動作,包含反覆投籃、瑜珈⋯⋯等,那些,是「異常瑣碎卻極具特殊魅力的」——這樣的特質,或許可以拿來稍稍替洪唯堯的新作《落地前六釐米》下一個註解。
為什麼要特別先下一個註腳?
因為洪唯堯的作品常常包藏了人類的複雜、全面,向來就不好只從單一角度理解;也因為,雖然被分類為馬戲作品,《落地前六釐米》卻有某種與其他馬戲不同的氣質⋯⋯我想,這大概是在於「技藝的展現 VS. 技藝的破除」之差吧?
曾讀過耿一偉老師寫馬戲,行文談裡頭的風險,也談馬戲演員「對危險的挑戰」並在表演中「容納失敗的可能」,在這樣的前提下,觀眾的看點自然來到了「表演者如何用觀眾『未知』的方法,去克服觀眾『共同可預見』的失敗」,是這個刺激與懸置,讓我們觀眾忍不住讚嘆於表演者的技藝;因為危機是我們看得出來的,但解決它的方法是只有馬戲表演者才會的⋯⋯因而可以身歷其境馬戲演員在逐項攻破它的過程中,體內那股動盪、堅持、肌耐力爆發力、爽快與香汗淋漓,仿若剛才是我們自己在做那個動作,並且一起克服了、一起學到了新的超人能,因此我們全身心都會想一起歡呼,甚至,給予掌聲。可是,洪唯堯《落地前六釐米》,仿若沒有期待掌聲。馬戲作品的高低潮曲線,像雲霄飛車上下、上下,《落地前六釐米》則是像鷹,在空中繞行盤旋,或者像俄羅斯轉盤上的銀珠,繞啊繞啊繞,就是不肯停下來⋯⋯
這種質地,混合著馬戲精神,給人很特別的感覺。
「戲劇與馬戲兩者在本質上最大的差異,是戲劇以阻礙作為內在的動力,而馬戲是透過高風險來運作。」【1】;在《落地前六釐米》的露出資訊裡,有瘋狂網球機、強力工業扇,甚至高空懸吊⋯⋯等設計作為賣點與挑戰,但對我來說,洪真正設定的「障礙」,反而是原本該獲得眾人掌聲的那些技藝上的「完美」,也就是說,完美是他不要的。
能有多狼狽?多髒?多醜?多害怕?多無所適從?多忍不住笑?多戰戰兢兢?這些他所愛的表演者們,各個身懷絕技,功底不出十年是不好意思站在那裡,而洪唯堯就是要他們在眾人面前,破除自己累積的那些既定完美,這才是洪唯堯宇宙裡的「挑戰不可能」——衝破完美的天花板,往上飛躍到狼狽頂峰。
在馬戲裡,物件與人的關係通常直白,手拋棒就是被拋物、大環就是被轉物,盤就是盤,它們的造型都是用來造成物理上的阻礙,讓動作更加困難,但戲劇中的物,有時會反客為主,硬要正面吹歪表演者臉皮的風扇,有其象徵,雜耍盤上面竟然反常放著食物,也是象徵。其中有一幕,表演者被大風扇吹著吹著,我坐在觀眾席遠遠的,都可以感覺風從嘴巴灌進來⋯⋯然後曾淯婷簡直快被吹走,張汶皓很忙,五個人穿著輕輕一扯就會破的39元黃色雨衣,艱難著要往前,硬是要往風扇走過去⋯⋯「幫她拉幫她拉!阿崴幫她拉一下!」如果可以,我還頗希望在正式演出,一樣可以聽到洪唯堯在排練場對演員下指令的那些聲音,還蠻有趣的,因為演員有時候根本忙到沒空聽,但是你又知道他們其實有聽到,這時候,就是最好看的地方⋯⋯
其實指令聲音,也像從天際或地平線遠方來的吧?風的肆虐過後,舞台被推進來一座高出表演者快要四倍的高台斜坡,也有其象徵,更是戲劇裡頭常用的符號。薛西佛斯的上坡、登山者的挑戰,或是總讓人無法好好站穩,就是要時刻發力去維持⋯⋯你要說它是什麼呢?我還正在想,就看到表演者是背對著斜坡往上走的⋯⋯他們既不在爬坡,也不是想要攻頂⋯⋯那個畫面看起來更像是人變成了輸送帶上面的東西,被不斷往危險的地方推送,一個、兩個、四個,不斷往上走⋯⋯但是,表演者不真的只是「物」,所以我看得見他們的表情。看到這裡,我忍不住在內心裡有一種滿足的笑,因為排練場是開著日光燈,什麼東西都無所遁形,可是進了劇場不一樣,絕對不一樣。你有燈光可以聚焦,暗的遮掩、亮的提點,還有音樂,順著音樂有動作的速度變換⋯⋯洪唯堯打算怎麼處理呢?他真正想要我看見什麼?我很期待。因為在排練場一直問,他都不說,只回答:「還沒排完。」。到時舞台上的東西,肯定很有意思。
本科是戲劇的洪唯堯,或許也繼承了戲劇的迂迴吧?(學戲劇的人,可能都深有其感,這種觀看世界的方式,養成就很難逃脫)而我想,這也是其中一塊他的美學。在「物」的選用上,他是屬於單純的迂迴、俐落地拐彎,所以不會難讀(aka看不懂),我們就是要看那個迂迴裡頭,沒說出來的那些。
回想起《落地前六釐米》的開場,原來我一開始並不是在地球,而是從太空。那是我第一個感覺跟聯想到大稻埕麥芽糖的瞬間,就是廣場上看老闆用餅乾當接勺,接著另一手從超大桶子裡扯出一條長長麥芽糖,然後順著黏黏的芽糖自己變換形狀,落到餅乾上,再夾起來;就是這樣,《落地前六釐米》開場,演員排排站開往前挪動,我聽著音樂,看著和我一樣的生命體,奮力巴著一塊厚厚的漂流木,抵抗著生命的某種內在的無重力,好像很溫暖、好像回到毫無邊際的水裡,然而它在後續的場景裡,緩緩降下來,也帶著觀眾席的我,終於,掙脫出一雙腳,從腳趾、腳板、腳跟、腳被,慢慢貼地。是這樣吧?我跟著表演的人,一起,從太空啟程,緩緩降落到腳底板更熟悉的地方⋯⋯
洪唯堯眼中,想必看見了人生中各種外力的變形,卻也看見了它們為各式各樣的人所帶來的彈性。那個拉扯與曲張,就像甜甜膩膩的麥芽糖⋯⋯大概不管誰看到了都會懂吧?不用費力去共感共感,那些呈現,就都是人們內在共享的魂了——那五位表演者啊,大概就代表了我的靈魂。
參考資料:
【1】「每一個掌聲背後都是一次賣命演出 —— 與風險共存的馬戲本質論」,耿一偉,2024/08。https://foca.tw/reading_circus/vol-13-%E5%8D%81%E4%BA%8C%E6%9C%88%E8%99%9F-%E7%B7%A8%E8%BC%AF%E5%AE%A4%E7%9A%84%E8%A9%B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