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然後不斷超越自己｜2024馬戲節

矗立著巨大鷹架，滿佈雜草的荒原，是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虛缺號》上演的舞臺。再度與德國舞蹈劇場雙人團隊「支離疏製作」（Peculiar Man）進行合作，《虛缺號》以馬戲的身體與技巧作為基底，再以舞蹈劇場的形式構成，描繪那個空白的、缺失的、無法辨認的。沒有明確角色的十一位表演者反覆攀爬、墜落、平衡，彷彿受了驅使要填滿些什麼，卻只像是在完成一徒勞的迴圈。

重複的身體製造資訊，卻僅是被更多資訊淹沒，這些尋求意義的努力在遠處看來就像是洪流中的一道反光。舞臺詩意，召喚了觀眾的共感：那些在臺上發生的場景和動作令人既熟悉又陌生，如同無法逃離的現實；而如夢的色彩還是替這曠寂的景象帶來慰藉，每個人都有空白能去填補，還有謎團尚待解決，多好。

貓咪為何總能完美落地？劇場導演洪唯堯首部馬戲作品，或說是與馬戲的對話《落地前六釐米》取自這一事實：對於運動員（和貓咪）來說，算上重力加速度，落地前六釐米處是最後能調整身體的機會；調整得好，就能如自己預期地那般落地。

馬戲演出的看點，通常在於呈現既定的風險，並通過完美克服這些風險來打動觀眾。然而，導演洪唯堯邀請舞者、馬戲表演者及運動專業者加入此作，並非以展示這種「完美克服」為目的；反之，工業電扇、無情的網球發射機和其他強力物理干擾成為表演者們的阻礙，局面混亂失控又荒謬，這些外力迫出名為落地前六釐米的間隙，而帶著滿身功底的表演者們竟在此呈現出一些非常近似於普通人類的什麼。

一如節目介紹中來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引言：「人之所以偉大，乃在於他是橋樑而不是目的。人類之所以可愛，乃在於他是過渡和跨越。」能夠在華麗落地前最後奮力一博的機會，相信人人在生活中都經驗過。而在這次演出中，觀眾被給予了這樣的承諾：你們會被穩穩接住。

「不符合社會主流標準，是個問題嗎？」

有著馬戲節史上最長節目名稱的此作發展自2023年馬戲棚計劃，由概念周伶芝和陳武康進行引導，五位共同創作及演員以問題兒童為核心概念，回顧自身藝術養成的過程，發出對於當下的種種提問。

在遊走式的演出環境裡，觀眾可坐在階梯上，或是緊跟著表演者們；表演者們各自與觀眾們有著不同的距離感，以及相異的互動程度，但一切往來皆以開放且輕鬆的態度邀請觀眾一起參與及思考。沒有過多的言辭，但一種詼諧的、溫柔的意念著實地傳達了出來：身體的技藝、失敗的技藝、心智的技藝，甚至是一些不追求（被）深究的。他們對於世界的回應，就像是質細的粉，能讓定義出問題兒童的社會常規如雷射光強力現形。再次目睹這些滿佈的天羅地網後該想些什麼，採取些什麼行動，就是觀眾的事了。

由法國當代馬戲團隊「銀河集會」帶來的情境馬戲作品《超展開》，原文標題「Zugzwang」為西洋棋術語「迫移局面」之意，雖局面不利，仍得行動，定錨了整個作品的精神。

折疊的牆與家具，如同片場剖面式的空間建構，挟帶著外力吞噬五位表演者。五人在每個適應的動作中累積失敗與成功，在失敗的重複中尤見詼諧與荒謬，而起初的輕鬆也隨著環境的「適應」而升級為緊湊嚴峻。在似乎可以指認意義處，觀眾的嘗試又被打破，銀河集會貫徹荒謬之堅持，使人專注於每個行動以及做出反應的當下。

現代社會所有人皆曾與之有過個人經驗的材質，保麗龍，在義大利藝術家安德里亞．薩魯斯特里的引導下，展現了什麼樣的生命？

此作或可被稱為物件劇場，卻也直指馬戲中永恆的主題之一：操縱者與物件的關係；然而，針對材料輕盈的特性（保麗龍體積中，空氣佔了90%至95%），藝術家以風作為媒介，與其對話，打開材料表述自身的可能——保麗龍，聚苯乙烯——是什麼呢？即便上述兩點皆非馬戲雜技世界最新穎的探索，具有哲學背景的藝術家將得宜地保持距離，替我們規整出某種視野：從操縱者的角色退位成引導者，在點點白色滿天飛舞、逡巡遊蕩、摩擦旋轉出聲，作品偏離人類中心主義之餘，或許被操縱的是身為觀眾的我們的注意力。作為物的降靈會，一場不知屬於誰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