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多面性：山姥

如果你熟悉在臺灣的陰影角落，藏著古靈精怪的存在──魔神仔。這些生性調皮的靈體，專門擄人魂魄、引人入山，據人類學家林美容（2015）所述，他們不僅是民間畏懼的幽靈，也是不請自來的森林之主，是臺灣人一定聽過的「鄉野傳說」。

然而，在東瀛彼岸的高山深林中，潛伏著與魔神仔相似的和風角色：山姥（伊藤龍平，2015）。日本民俗學大師小松和彥（2018）說道，這位擁有巨大嘴巴、擅吃人類的女性鬼，堪稱是日本妖怪界的傳奇女王。許多地方傳言，小孩傍晚在山邊玩耍，便會被「隱婆」帶走，即山姥。魔神仔與山姥的諸多相似性，揭示著日本山姥傳說與南洋民話之間的共通敘事原型與相似的社會生活。

在小松和彥（2015）的《知識ゼロからの妖怪入門》定義，山姥別稱山母、山姬、山女郎等，行蹤遍布全日本，通常以負面形象出現：衣衫襤褸、頭髮雜亂、襲擊人類。但卻也有山姥為人類報恩、帶來幸運的傳說。

在昔話中，山姥被描寫為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能從自身的身體中排泄或分泌出各種財寶，無窮無盡。甚至在她死後，從其屍體中也會出現財寶或農作物。這一形象與《古事記》、《日本書紀》中記載的作物起源神話中的神祇極為相似，那些神明同樣能從身體中排泄或分泌出各種美食，死後從屍體中長出作物。

這類「死後從屍體中生長出作物」的地母神型豐穰女神（吉田敦彦、ヨシダアツヒコ，1990），早在日本的繩文時代中期就已受到信仰，其形象也被表現於土偶或土器上。在昔話中的山姥，從許多層面上驚人地繼承了這種繩文時代地母神的性質。所以說，山姥時常有著母親的面向，甚至在故事與浮世繪中，她就是大力士金太郎的媽媽。許多研究者發現，山姥的母性形象，不只有恐怖的一面，在很多的文本中，也出現了「無常」、「幽玄」、「逾越性別規範」的意涵。
 

在能樂當中，室町時代的偉大劇作家世阿彌創作的《山姥》一謡曲，便展現著極為深刻的哲理與美學，其核心形象並非單純的妖怪，而是一種超越時空、蘊含禪的哲學思想的象徵。山姥，並非因生前怨念而現身的幽靈，而是山川、樹木、動植物等自然精靈的一種。這種來自與自然合一的觀念，同樣也出現在世阿彌其他作品中，如《老松》中的老松精、《胡蝶》中的蝴蝶精、《芭蕉》的芭蕉精等。

作為自然精靈的山姥，雖能欣賞雪月花的四季之美，但仍無法從輪迴轉生中解脫，體現出一種妄執的形象。山姥亦是「善惡不二、邪正一如」的禪佛思想所蘊含的寬廣世界之象徵，最終如深山幽谷中的回聲（echo)，或是霧靄霞氣般，不知所終，悄然消散於無形（吉葉美子，1998）。
 

山姥在近現代的兒童文學與繪本中抑是，其形象被「解構與再建構」谷口秀子，2004）：不再僅僅是恐怖的異形存在，而是成為擁有獨立性與超越家父長制規範的「力強女性象徵」。她指出，山姥具有怪力、居住於幽深山林、不受俗世規範約束等特質，象徵著從傳統性別角色束縛中解放出來的女性力量。谷口更指出山姥是「超越女性性別角色的存在」，具備生育力與母性，卻不服從於「貞淑、従順、慈悲、寬容、謙讓」等美德的要求。

山姥這種居住於山中的女性，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可以想像為帶有巫女血統，不願離開山林、執意過著山中生活的人們。她們能在令人恐懼的深山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即使在深夜也能行動自如。這種與世隔絕、不願與村里生活交集的態度，或許正是人們將她們視為「鬼」的原因所在。

而山姥的母性形象蘊藏多重意涵：她既是慈母也是妖怪，既能施予也能吞噬，彷彿自然本身的化身。從能樂的幽玄、民間傳說的畏怖，到現代文學中的解放象徵，山姥的形象展現出母性角色的流動性與多元性。她不是被定義的對象，而是顛覆定義的主體，是母性陰影的具象化，也是母性力量的隱喻結晶。

1. 林美容（2015）。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台北：五南。
2. 小松和彦（2018）。ミクロネシアの離島で日本文化を考える：妖怪譚を中心に，南太平洋から見る日本研究：歴史、政治、文学、芸術，11-26。
3. 小松和彥、柴田ゆう（2015）。知識ゼロからの妖怪入門，幻冬舎。
4. 伊藤龍平（2015）。「鬼」でもなく「神」でもなく─台湾の「モシナ」 伝承，怪異・妖怪文化の伝統と創造─ウチとソトの視点から，45，279-292。
5. 吉葉美子（1998）。能楽「山姥」の思想的背景，舞踊學，1998（21），67-67。
6. 谷口秀子（2004）。山姥の解体と再構築：子どもの本の主人公としての山姥。
7. 吉田敦彦、ヨシダアツヒコ（1990）。山姥と記紀神話および縄文時代の宗教儀礼（アジア宗教儀礼の比較研究），Doctoral dissertation，Gakushuin Univers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