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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行為藝術先鋒麥拉蒂蘇若道默: 以身體重構世界的詩意哲學家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創意研究國際碩士學位學程副教授兼主任 張懿文/撰文

從爪哇傳統到全球舞臺:一位跨界藝術家的養成

麥拉蒂蘇若道默(Melati Suryodarmo)於1969年出生於印尼文化古都梭羅,創作根植於爪哇深厚的泛靈論傳統,卻以極具當代性的身體語言,在全球藝術界掀起對人性、生態與社會結構的深刻反思,也因此被譽為當代東南亞最具影響力的行為藝術家與編舞家。

麥拉蒂的表演天份來自其豐厚的家學淵源:父母親都是舞者,而自幼習舞的她,也在長大後學習了太極與爪哇冥想,並在大學主修國際關係、還參與了反蘇哈托學運。而她的西方藝術啟蒙則始於德國布倫瑞克藝術學院(Braunschweig University of Art)(1994-2001),師從「行為藝術教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與日本舞踏大師古川杏子(Anzu Furukawa)。

求學時期的麥拉蒂.蘇若道默與「行為藝術教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圖片來源:藝術家提供)

這樣融合東西方的經歷,形塑了她獨特的創作方法論:將舞踏的「暗黑身體美學」與歐洲觀念藝術的批判性結合,發展出介於舞蹈、行為藝術與裝置藝術的跨域實踐。她曾在多次訪談中提及,德國經驗幫助她將爪哇儀式美學提煉為當代藝術語言,並重新定義身體在表演中的哲學維度——這與評論界歸納其「身體作為思想載體」說法相互呼應。

在2001年的《為什麼讓雞跑?》(Why Let the Chicken Run?)中,她於室內繞圈追逐一隻雞,以此詰問人生中那些徒勞無盡的追尋;在2005年的《黑球》(The Black Ball)中,她手持黑球,靜坐於高懸美術館牆面的椅子上,紋風不動地持續表演8小時;而2012年的作品《我是我房屋中的鬼魂》(I am a Ghost In My Own House)中,她身著素白長袍,置身於環繞的木炭堆間,手持重石反覆碾磨桌上的木炭直至粉碎,隨著時間推移,炭黑污漬漸漸侵染她的衣袍、肌膚與面容,整整12小時,她不飲不歇,任憑自身在持續的勞作中愈顯疲憊滄桑,展場中觀眾來去匆匆,有人駐足相伴,有人難忍而離,無論觀者如何反應,都成麥拉蒂演出不可或缺的部分——她透過粉碎「木炭」這種蘊含能量的物質,隱喻生命中無可避免的消逝與缺憾。

代表作品《我是我房屋中的鬼魂》(I am a Ghost in My Own House)(圖片來源:藝術家提供)

而麥拉蒂另一支著名作品,是2000年發表於柏林赫伯劇場(HAU Hebbel am Ufer)的《奶油之舞》(Exergie-Butter Dance)——藝術家腳踏紅色高跟鞋,在巨型奶油磚上隨著印尼傳統樂音翩然起舞,起初舞姿優雅從容,待奶油逐漸融化,她便不斷滑倒、爬起、再舞、再摔,將這震撼人心的循環赤裸呈現,作品直指生命真諦:跌倒無妨,重要的是每一次重新站起的勇氣。2012年,這段表演影片被網友配上流星巨星愛黛兒(Adele)的〈Someone Like You〉 後爆紅網路,創下百萬點閱,《紐約時報》更專文盛讚她為「印尼最耀眼的藝術家之一」,這個網路混搭作品的橫空出世,也意外引起藝術界之外普羅大眾對「何謂行為藝術」之探討。

代表作品《奶油之舞》(Exergie – Butter Dance)(圖片來源:藝術家提供)

在麥拉蒂的表演中,藝術家將儀式性轉化為當代語彙,並體現在其創作生涯的兩大軸線:一是對「身體物質性」的持續探究,通過長時間的耐力表演(如經典作品 《為什麼讓雞跑?》,質問肉身的極限與社會規訓;二是對印尼傳統文化的當代詮釋,如從皮影戲汲取敘事結構,或將印度教神廟中的獻祭儀式轉譯為公共空間的行為藝術。

麥拉蒂的藝術足跡也遍及世界重要當代藝術展場——從2003年威尼斯雙年展、2007年威尼斯當代舞蹈雙年展、到2016 年新加坡雙年展的當代語境。而麥拉蒂不僅是創作者,更是印尼當代藝術生態的關鍵推手:2007年,她在梭羅創辦PALA 和「不名領土(Undisclosed Territory)藝術節」,將家鄉轉化為實驗性表演的孵化器;自2012年起,她成立了Studio Plesungan Arts Collective,持續拓展實驗藝術的邊界;而在2017年擔任雅加達雙年展藝術總監時,她引入“Jiwa”(靈魂)概念,廣泛探索生命力、能量,以及個體、社會、物體和自然之間的關係,挑戰以人為本的藝術史觀;而她也接掌了印尼文化部「2022/2024 印尼敘事(Indonesia Bertutur)雙年藝術節」的藝術總監,持續推動了行為藝術、舞蹈和跨文化的對話,並透過「文化行動者」身份,帶入其社會參與的精神。

《斷片》:跨文化身體語彙實驗/崩壞時代的身體啟示錄

在2023年首演的《斷片》(LAPSE),由印尼、臺灣、新加坡藝術家共同合作,最初以兩部實驗電影形式發展,後來成為結合現場舞蹈、聲音裝置的沉浸式表演。作品以「系統性崩壞」為核心隱喻,透過身體的失控與重組,映射當代科技社會的倫理衰退與生態危機。假如宇宙終將從秩序走向混沌,但麥拉蒂在舞蹈中提出反論——混亂可能是創造的必要條件,在作品中,舞者以扭曲的軀幹擠壓地板,用抽搐的肢體語言再現社會機制的斷裂,而另一方面,新加坡聲音藝術家袁志偉的實驗音樂,構建出聽覺上的「有序混沌」,呼應舞蹈的物理性張力。

麥拉蒂在《斷片》中融入獨特的跨文化身體語彙,由印尼舞者拉贊・維若桑佐佐約(Razan Wirjosandjojo)飾演白色毛怪、梅克拉婷魯姆・哈普莎莉(Mekratingrum Hapsari)為人類女性的角色、 伊・科芒・特里・雷・德萬塔拉(I Komang Tri Ray Dewantara)則扮演錫人,而來自臺灣的舞者賴有豐(Yu-Fong Lai)則擔任人類男性的角色,他們從各自的身體訓練出發,運用不同的流勢動線,與爪哇舞蹈的獨特質地交織,以近乎巫覡的儀式性能量,累積出多元身體語彙的碰撞。

對臺灣觀眾而言,《斷片》的啟發性在於其對「亞洲性」的重新定義——作品拒絕將東方身體奇觀化,轉而挖掘島嶼地理孕育的共通美學:舞者的動能以電音節奏解構線性時間、呈現科幻元素的聲景,透過編織身體與環境之間的變形關係,營造出一種懸浮於荒謬現實中的詩意氛圍,讓觀者沉浸在一種既虛幻又真實的感官體驗中。麥拉蒂表示:「希望觀眾能夠深度體驗一種獨特的感受,以及真正意義上的「Rasa」體驗」,而印尼語「Rasa」不僅指感覺和情感,也意指深層的情感或體驗緊密相連,甚至與自然法則有著深刻的聯繫,這種體驗強調觀眾與作品產生共鳴。

麥拉蒂的創作,始終徘徊在毀滅與重生、傳統與前衛、個體與群體的辯證之間,《斷片》如同當代社會的隱喻劇場,邀請我們直視系統崩解的廢墟,卻在瓦礫中瞥見重構的可能。當全球藝術界陷入科技崇拜的狂熱時,她以身體為媒介,證明最古老的表演形式,仍能尖銳叩問最迫切的當代命題。正如她在訪問中所提到的:「我們不必局限於傳統與當代這樣的虛假二分法,這也不是兩個相互競爭的問題。即使是《斷片》也以動物作為象徵,借鑒了古老的印尼信仰,比如作品中的金翅鳥形象就是我們的國家象徵和權力像徵」,而她總結道:「傳統不是異國情調或敵人,它一直伴隨著我們,我們不能被機制所束縛,而要重新與自己的傳統產生聯繫,面對文化遺產認識自己,以此發展藝術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