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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5
2025戲劇構作春季課程:當我們談論戲劇構作時,到底在談論什麼?
文|林圃君
在劇場創作的世界裡,「戲劇構作」(Dramaturgy)往往是最沉默,卻無比關鍵的角色,它可被視為一種觀看方法,一種出入全局與細節之間的切換能力,也是一門將創意組織、語言轉化、現實調度的藝術;然而每當人們向戲劇構作者問起究竟何謂戲劇構作?有趣的是,往往會從他們口中得到不同詮釋,這也顯示出戲劇構作者承載著的目標與任務多元而複雜。
2025春季,北藝學院組織主辦「戲劇構作課程系列講座」,邀請四位重量級講師分別為王安祈、吳政翰、胡曉真以及汪俊彥,他們透過長年致力於劇場工作的實務經驗,深度分享傳統文本到當代表演的傳承轉譯,再從理論視角何以落地於製作現場的細節功夫,引導參與者重新思考:什麼是戲劇?我們如何看待文本?又如何以構作之名,為劇場灌注活水與動能?
傳統與煥新:策展經典的魔幻之旅
「傳統」與「當代」始終是劇場人積極思考的命題,構作是股活躍力量,介入辨識文化斷裂與觀眾經驗之間的縫隙,透過創意設計與結構轉化,讓傳統不只是被保存,而是被重新活絡與再生產,國光劇團是為推動當代戲曲美學的重要實踐者之一。
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藉由該系列講座,先以數十年推動戲曲創新與構作的經驗,分享如何透過策展與舞台設計,將經典文本轉化為當代觀眾得以進入的藝術現場——從政治禁忌的再演,到神性儀式的轉譯,讓傳統不僅重現,更是重構,讓戲曲煥發新魅力。
王安祈感慨道出,在當代推廣傳統京劇的過程中,面臨諸多困境,特別是如何讓缺乏劇情張力或文學性的「文戲」吸引到現代觀眾目光,是國光劇團的重要目標。一路上,挑戰接連而至,在劇團積極推廣與重塑的過程中,王安祈很快發現到崑曲與京劇的教學與推廣落差現況,「崑曲以明代傳奇為基礎,文學性強,即使節奏慢、觀眾就算聽不懂,也不會指責作品本身;而京劇的劇本大多源於民間,語言通俗,押韻為重,加以文學性不強,使得現代觀眾缺乏共鳴。」
許多傳統京劇作品「唱重於戲」,演員的專業唱功,當代觀眾難以一時掌握領會,造成欣賞隔閡。王安祈接著分享劇團以2006年與2019年兩度策劃「禁戲主題」系列演出節目為切入,成功博得媒體與觀眾注目,那些以「曾被禁演的劇目」,喚起觀眾對政治時代背景的記憶,也讓作品本身獲得新的觀看焦點。
「禁戲」不再停留於歷史隱喻,也為當下政治與藝術自由提出詰問,例如〈四郎探母〉因涉及老兵思鄉曾在台灣被禁,後又因違反大陸婚姻法被修改成「不見妻」的版本;〈鎖麟囊〉因為宣揚階級和解,在1950年代大陸被禁。這些故事經歷「禁演—改編—解禁—重演」的歷程,讓觀眾理解作品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多重脈絡。
王安祈也強調,演傳統戲不只是排戲與演出,更是一種「策展」與「講述歷史」的工作。從戲目選擇、版本考據、演員安排、主題設計到如何向觀眾「說明背景」,都是一場大型策展工程。而這樣的工程既是「對觀眾的教育」,也是「對劇團內部資源的整合調度」。當一齣老戲透過「禁戲」與「魔幻」的語境重新登場時,它不只是被重演,更是創造出重新解釋與重新理解的空間,這正是「擦亮傳統」最關鍵的轉向。
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分享40多年的戲曲構作經驗。 (張震洲 攝)
修辭的力量:當女人展示自己「英雄」事蹟
中央研究院學者胡曉真則藉由深入拆解明清小說《兒女英雄傳》中的十三妹角色轉折,帶出敘事修辭如何引導一位女俠願意放下刀劍,進入婚姻——這不只是情節安排,更是倫理與價值觀的交鋒現場。
《兒女英雄傳》講述十三妹為父報仇,俠隱江湖,意外救下世家子弟安驥與農家姑娘張金鳳兩人,並促成他們的跨階級婚姻。安公子驥的父母為了報恩,竟然想安排將十三妹也嫁給安公子。引發道德與人情上如何周全的思辨,而在說服俠女進入家庭的環節裡,《兒女英雄傳》一步步揭示古典小說中最精密的修辭圈套。
胡曉真不僅以修辭學為核心視角,亦對傳統文本中的性別角色與敘事策略做出深刻解析。胡曉真認為《兒女英雄傳》的敘事核心並非俠義復仇,而是如何透過說服(rhetoric)讓這位俠女進入家庭,十三妹雖曾救過安公子數次,但並未預見自己會走入婚姻。胡曉真指出,這樣的轉折不是「被逼入」而是「被賺入」——即透過一連串的修辭結構與情節設計,引導角色做出改變。
在《兒女英雄傳》中,我們也可以欣賞小說類型模糊化以及敘事結構的多重轉化之美,進入到作者的修辭佈局中,任一人都無法將《兒女英雄傳》明確列入「才子佳人」、「武俠」、「歷史」、「家國」小說的框架之中,而也是這非單一類型的結構安排,反而成為小說的最獨特處,情節的展現也是「價值觀的反轉與實踐」。
胡曉真甚至開啟《兒女英雄傳》與《紅樓夢》存在價值觀的對話與辯證,十三妹最終的「俠轉妻」不是屈服,而是一種價值實踐的選擇,在家庭與國家的邏輯中,行善、報恩同樣也能構成「英雄」;「兒女」可代表情感本性、「英雄」則是善的實踐。胡曉真指出,小說最後安排何玉鳳(十三妹)、張金鳳、安公子、安老爺四人皆展現「發自善性」的行為,構成一幅「兒女英雄」群像。《兒女英雄傳》最終關注的不是動作或浪漫,而是如何說服一個俠女走入婚姻,並透過「說服」精巧地展現一套兼容忠孝節義與女性主體的倫理結構。
中研院學者胡曉真從明清小說中的話術技巧,揭開古典小說的文字魅力。 (張震洲 攝)
最複雜也最單純:說好一個故事
戲劇顧問吳政翰以豐富的排練與創作經驗,進一步系統性地梳理戲劇構作的定義、任務和歷史脈絡。從《馬克白》的不同版本切入,與人們一同探討如何建構導演文本、觀眾閱讀路徑以及文化轉譯,並指出構作在當代劇場中所扮演的倫理與翻譯角色。
吳政翰點出戲劇構作(dramaturgy)是劇場中最神秘也最關鍵的領域之一,回顧戲劇構作歷史脈絡,吳政翰援引耶魯大學定義下的構作,主要涵蓋兩大面向,第一在於文本層面,包含劇本的主題、結構、敘事方式與創作目的;第二則為劇場實踐,從戲劇慣例、製作美學到導演手法的思考,戲劇構作是連結劇作、導演、演出與觀眾之間的「隱形網路」,其任務不只是分析劇本,也參與整體美學、文化與政治對話的建構。
戲劇構作的原型即來自於亞里斯多德對戲劇劃分之「六大元素」,也就是情節、角色、思想、語言、音樂與景觀,其中情節最為重要,亞里斯多德尤為關注「故事怎麼說」,而非單純「故事說什麼」;吳政翰接著拆解dramaturgy的語源,「dramaturgia」來自 drama(行動)與 urgia(工作),直譯為「讓行動發生的藝術」,意指讓戲劇能夠有效發生的「製作機制」與「結構技術」。
最初的戲劇構作者是劇作家本身。然而自18世紀起,戲劇構作逐漸體制化,而放到當代來看,戲劇構作不只是分析劇本與指導創作,它也承擔更廣泛的社會任務,例如教育觀眾的文化素養、引導劇場如何與國族、美學與語境產生連結,也須兼及協助經典翻譯、改編、轉譯為可感的現代語言之角色。吳政翰也邀請人們可以一同思考,「台灣需要什麼樣的戲?戲劇構作又能扮演什麼角色?」,除了安插專職「戲劇顧問」角色外,構作精神或也可以延伸至教育推廣、節目策劃、文化策劃以及媒體社群,戲劇構作在台灣的實踐方式或許會走出不同於歐美的獨特之路。
戲劇顧問吳政翰從多年的實務經驗,介紹戲劇顧問的角色與功能。 (張震洲 攝)
面對現實,才有如露亦如電的夢幻戲劇
戲劇構作是為跨越劇本、舞台、觀眾與社會的多重藝術實踐,戲劇顧問汪俊彥不以教師自居,而自稱為「刺激者」,深度探討戲劇構作(dramaturgy)如何在創作與生產過程中發揮關鍵作用。
汪俊彥在講述過程中,觸及構作核心與邊界,引領人們以精闢視角探看博大精深的戲劇世界,首先他強調,「構作是解決問題的藝術。它的功能不是執行劇本、不是單純編劇,更不是理論的傳聲筒,而是在製作條件、創作需求與觀眾期待之間,尋找合適的語言、節奏與結構。」他期待人們先行思考的面向有,「你面對的是誰的觀眾?」、「空間條件是什麼?舞台大小?內外空間?」、「演員的能力與限制?製作時程與經費為何?」,所有的創作與構作,必須在「現實條件」中運作,而非僅仰賴「抽象的理論架構」。
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構作者與理論家,他提出,「構作的前提是具備感知、思辨與社會經驗,每個人的生活歷練與情感經驗正是劇場構作的寶貴資源。」換句話說,感知、實踐本身就是構建理論的可能。而回到實作面,汪俊彥提出構作會面臨三種挑戰,第一來自不同文本、來源的內容,時常混亂零散、第二因觀眾經驗斷裂,需要協助觀眾建立連結感或歷史感;最後則是創作意圖與製作條件不對等,例如創作者靈感爆發,卻缺乏執行條件。因此戲劇構作需要從中幫助建立創作者與製作方之間連結,並整合相關路徑、時間,並對資源進行有效配置以及作為觀眾的情感或概念橋樑。
汪俊彥提醒歷史不是死資料,而是創作資源。例如希臘劇場的規模(可容納上萬觀眾)與表演形式(露天、白天),必然影響文本的語言風格與演出方式,因此若在今日人們要嘗試構作古希臘劇,就必須理解這些條件差異,而非僅仿作或復刻。汪俊彥也進一步解釋,「懂創作、理解現實和協調差異」,戲劇構作能作為緩衝和整合者,為作品帶來踏實的推進。
最後,汪俊彥再次強調構作不單是劇場裡的一個人,而是一種「觀看的角度」、「提出問題的策略」、「與現實共處的能力」的存在,「構作不是從課本中來,而是從當下製作條件中長出來的。不是為了證明誰的理論,而是為了幫助這齣戲現在可以有效成立。」
綜述四位講者精采發言,「戲劇構作」的定義寬廣多元,從文本進入空間、從角色進入觀眾、從歷史進入未來,它不單只是製作流程中的一員,而是一種觀看、思辨、翻譯與溝通的方法。更重要的是,戲劇構作讓我們重新發現:傳統不是無法觸碰的記憶、女性角色能走出自我選擇轉化之路,美學史不是封存的知識,而是生成今日劇場實踐倫理的土壤。每一場戲劇,都是「怎麼說」的策略與美學的選擇。
參與一系列「戲劇構作課程系列講座」的學員也有深入反饋。目前就讀於台藝大戲劇研究所的學生分享,過往曾有過創作陪伴的相關經驗,適逢目前正處於藝穗節的製作工作,一系列講座內容不僅為他帶來啟發,也為自己在著手項目有了更清晰的定位與工作意識,他甚至認為戲劇構作更像是一個資料庫或是能量庫,將靈感與想法提供給導演參考,助於創作工作的推進。而另一位就讀台灣藝術大學跨域表演藝術研究所的研究生也表示自己得到更多實作方法,與過往在學校多吸收的學術理論很是不同,在習得講師的寶貴分享後,他對於尋找實踐機會這件事,抱持著更高度的興趣與野心。
本期構作課程總導師汪俊彥統合各課堂的內容,引導學員將大師講堂的理論與實務內容,轉化為構作工作坊的學習實踐。 (張震洲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