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入山林的人
時代不一樣了,他從空氣中聞得出來。鳥的報信,樹的夢囈,林葉摩娑窸窣的竊竊私語。血液微微在體內灼燒。
不遠,攝相的人依然擺弄他的相機,像個孩子。他想,真有趣,兩個愛山的人,在此相遇。他回頭說,我寫生,你寫真。攝相的人笑:不錯,你從畫框,我從景框,望這山,不過,我賺較多。
嘿,可你的照片是黑白,我的畫是彩色,他不免想要較勁。此刻,他也是孩子。
轉回去畫布,他想起另一次血液在體內沸燒的時刻,有些久遠。那時,台灣人第一次登上日本帝展,報紙寫上他的名姓:陳澄波,《嘉義街外》。很是奇異,他並不習慣。卻有混合驕欣與興奮的心情,一種輕鬆感:終於,抵達了這裡。從嘉義街外走到日本馬路。不可思議。他忽地心疼在鄉獨自育兒的妻,很想很想,帶她來看看這片自己夢寐縈懷的土地。
再一次,《夏日街景》為他贏得盛名。電線桿橫過他的構圖,沒有破壞風景,而是增色,彷彿說明它的來歷,源自市鎮倚傍的那座山頭,阿里山。電線桿以柳杉製成,日本的種子,台灣的土壤。在自己的畫前,他重溫故鄉。一座潮濕燠熱的亞熱帶島嶼。南方的赤日曬在肌膚上溫熱溫熱,夏日圓環的噴水池閃爍虹彩,市街有股鮮烈的氣息,風吹過,林葉投下影子。他將故鄉的街道復現在異域,讓參觀停駐之人彷彿也踏經他的家,他的巷弄,他的夢境。南國晴朗天候下的黃土地。
不過,《我的家庭》才是瑰寶。妻兒與他環繞圓桌,上面放滿代表每個家庭成員的物事。其中,他最心疼次女。這個小女兒,渴望顏彩,渴望畫。仰視他,繼承他,超越他,有雙陳家人才有的明眸。他愣然在畫布前,有些念起家人。
漸漸,稀微的光穿入暗林。
也許,我們這些一旁的人,會不禁好奇:這樣的男子,每每獨身前往深山森林,睜著一雙清澄無暇,安靜無波的雙眼,究竟要從黑暗中,看出什麼來呢?出台、赴日、抵達上海,生在割讓之年、長於殖民之際、成於光復之日,攀過時間、爬上地理的稜線——那真是好長好長的一段路。他思想,世界的變化很快,總是很快,因此敏銳的感受更需要寬容,來為事物捕捉造像。否則太多了,心會承受不住。那幾乎是一種優雅的平衡。
日出,金色的晨光照醒森幽的林木,靈感便來。日本人宛如光線中懸舞的塵絮,遭風吹散,離台返日,新的太陽取代舊的太陽,新的時代......
他想,該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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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街鬧熱起來,眾人擁簇,搖旗吶喊。他看見女兒緋紅的臉頰、晶亮的目光。攬起她,女兒開心笑了。他想,女兒像一個祝福,來自阿里山神靈的一口呼氣。
他望向眾人,畫成《慶祝日》,女兒的《望山》隨之加上國旗,兩相輝映。這一刻值得長久記憶。可是,國府的顢頇露出些許端倪。與祖國相隔半世紀後,故土的命運還無法平靜。
他通國語,又熱心,眾人事自己事,「陳澄波、陳澄波」,大家喚道:「汝是和平大使」、「和平大使。」他便義不容辭,到機場與國府軍和談。可世界又一次變化得太快,槍聲射穿夢想,他突兀倒下。彼刻,時間停駐,所有人的面容都像陷進永無止境的黑,遊街的場景按下循環重播鍵似的,在眾人每晚的夜夢作祟。
《慶祝日》旗幟上的太陽曾經照亮,未來隱隱發光,將殖民的陰影悉數洗去。他沒料到,新的光芒會是新的鎮壓,壓過他畫作上搖掛的旗幟,壓過他棲居的市景,壓過他愛的人與物。那幅畫宛如一組顛倒的預言,原來是要背著看的。
畫家是否知道,他倒下以後,時代迎來了灰暗的色調、漆上白色的暗影?他是否知道,人人道路以目,相顧無言,臉容刷上了漫畫斜線般的陰翳?他是否知道,女兒緘默,才華藏在時代的煙硝中,卻不曉得,她便是他最好的作品?
他是否知道,妻守候著一幅幅隱藏的畫,告誡孩子:不要輕忽政治,不要太過靠近,我們要做一雙眼睛,去注目恐怖中的美,等待世界復甦。他是否知道,這個民族,將在他的畫中,重新找回暗影以外的顏彩,白色之後的白色?
但他肯定很早知道,人就是樹。一樹一年輪,一人一款命。年輪宛如掌紋。我們像拿著同一地方的不同地圖,尋覓那棵唯一的樹,終於認出自己的樣子,找到心的歸宿。
於是他又來此。
他奇怪自己總無意間往這山靠近。
一些細碎的呢喃,一些聲音,他好想捕捉。像傳聲筒的遊戲,山靈耳語,他用畫作傳遞,妻則為他的目光,留下重見天日的空間。他有些遺憾,為妻嘆息:媠人無媠命,知道此去,就是把一整座森林的重量,放在她身上。他捨不得。
可他有使命。有畫未完,有事未成。他帶著畫具,重入山林,彷彿重入畫中。好期待,畫家想。一股騷動蛇竄在體內。他要畫下那幅未曾完成、等待完成,並且將要完成的畫。畫題,他還沒想好,歷史神怪大圖,也許不錯,或者其他,未可知。他有許多時間可以把玩。他畢竟恆久住進了這山。
他只是好奇,來年的春天,阿里山是什麼模樣。那是永遠也看不膩的。此山像是沾染了時代黏稠、積累的漬漆,猶仍漆黑,他把握那一點點撥開迷霧照入的光線,開始作畫。
吶,好像聽見了,神山的春天,神靈的呼喚。
二二八事件 228事件 陳澄波 白色恐怖 嘉義 阿里山 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