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進入角色的儀式—談電影《索多瑪120天》的服裝造型設計》

他自1994年走來，黃文英是臺灣影史最不能忽略的創作者之一，曾七度入圍金馬獎，以《海上花》、《刺客聶隱娘》分別榮獲最佳美術設計與造型設計、亞洲電影大奬最佳美術設計，更憑藉《最好時光》和《沉默》獲選為美國奧斯卡影藝學院會員。任美術指導超過三十年，錘煉一身技藝，在電影有限景框中擘畫一個世界，引領座席上觀眾穿梭古今，西域東洋，盡在彈指間。

適逢《親愛的帕索里尼》在臺搬演，義大利傳奇電影導演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是黃文英傾慕已久的導演，而帕索里尼與達尼羅・多納蒂（Danilo Donati）之間的合作，對應黃文英精彩的電影工作閱歷，甚有許多巧妙疊合，從服裝的顏色設定、場景的格局打造，再到為演員量身製作的服裝造型，黃文英以帕索里尼的《索多瑪的120天》為引線，織就戲裡戲外的錦繡人生。

「對於導演企圖的掌握，之於美術設計和造型設計師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開始黃文英就俐落地切中重要的工作心法，因此黃文英一向以來的作業是——熟讀劇本，滾瓜爛熟地看，無論電影場景設定在古代或是未來，或是未知星球，劇本就是一切的依歸；近期黃文英重看《索多瑪的120天》，他再度被達尼羅・多納蒂的深厚功力所撼動，「多納蒂非常懂得運用材質，當他做到極致，就會變成對材質有其控制力，是非常極致的講究，這也是為什麼他可以直到七八十歲還活躍在電影圈。當我們談論到一個人、一輩子，將一件事情做到爐火純青，多納蒂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

在黃文英看來，多納蒂的才情與創意，不因《索多瑪的120天》中強烈惹眼的裸體設定而相形失色。黃文英歸納出多納蒂特別強調黑白灰三色，並擅用各類絲綢、絲絨、亮片、動物毛等材質，進而突顯角色所處社會階級和個人特質，「當然很多時候設計師面對到服裝時，是非常直覺的，而這樣的直覺其實也是奠基在美術的長久養成上。在電影中我們看到多納蒂大膽玩弄形狀、顏色和線條，每一個他所設計的圖騰其實都能有所對應情節、人物，非常厲害的是，深刻觸及到觀眾心理，不同人看，都會有不同的感受。例如在電影中出現的動物毛，於我的感受是，導演嘗試同時處理殘酷和溫暖，營造出矛盾的對比。」

《索多瑪的120天》的場景設定功力，也讓黃文英大為佩服，「多納蒂用了很多磚紅色的牆，有時候也會出現偏綠色調的牆，並大量使用壁紙。他也非常喜歡使用ㄇ字型的古典主義空間構圖，甚至是門窗以及樓梯的調度上，就在這個空間中流暢轉換。服裝和場景設計往往是對比色呈現，推波助瀾許多意在言外的情緒張力。」黃文英也進一步提及，服裝設計的成功與否，在於細節的環環堆疊，《索多瑪的120天》演員中配戴的帽子，多納蒂也近乎偏執地執行，使用不同顏色和形狀的紗，只為更貼近電影血肉，凡是觀眾眼神所掃描，多納蒂必定讓它有真神。

而當好的服裝遇上秀異的演員，兩者的相互加乘，在螢幕上撞擊的化學效應會愈顯強大。黃文英提及戲服為劇本、場景而生，當演員穿上它，戲服就不僅是裝飾性作用，是開拓角色和角色，角色和場景之間的關係，其所乘載的意義形同促發藝術現身的載體。

而許多優秀演員長年為藝術獻身，堪稱黃文英心中典範，「這麼多年來和許多演員合作，我自己的觀察是，好的演員一旦穿上戲服，表情、行為都會有所改變，例如舒琪換上戲服後，就不會再坐下，即使等待上戲的時間很長也一樣，我沒有問過他為什麼這麼做，但我自己想，一方面他可能怕會讓戲服狀態不佳，二來服裝也幫助他進入角色狀態；梁朝偉也是，穿上戲服的他話又更少了，他從不抱怨太熱或不舒服，每次他在片場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真的是非常專業的演員。」

黃文英也進一步分享讓他職業生涯煥發光彩的演員，那是強強交手激迸的啟發。從前黃文英還在美國求學時，曾有一次偕同老師帶著服裝設計圖去拜訪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 沒想到當下這位國際級女演員拿出厚厚一大本自己對於角色研究的筆記，對於角色非常有定見的他，客氣而堅定地與兩師徒講起自己的想法；還有陳坤也有類似精神，因為角色需要，黃文英畫了十三套服裝設計稿跟陳坤討論，他一看，客氣地說道：「老師，你覺不覺得我們不需要這麼多，看過劇本後，我覺得留下三套長袍就好。」從善如流，陳坤自然表現得宜。

上個月黃文英在韓國宣傳《千禧曼波》，他說時隔二十幾年再看《千禧曼波》，心仍被敲擊了，「電影裡的舒淇啊、段鈞豪啊，還有一天到晚泡吧的那些女孩們，他們穿的那些衣服、置身的那些場景，現在來看，我自己還是蠻喜歡的。25年後，這個電影還是這麼好。」那是和《索多瑪的120天》一樣的驚心與深刻，「好的電影，每隔十年再次重溫，都會有不同感觸，多納蒂的創作永遠令人挖掘不完，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出這樣的衣服。這是我對自己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