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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07
烏托邦的挑戰:在幾乎不可能的時空,再次想像「更好的生活」| 洪儀真
講師|洪儀真
法國巴黎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EHESS)社會學博士,主修藝術社會學。現任政治大學、臺北大學社會學系兼任助理教授、臺灣藝術與文化社會學學會理事、【趨勢匯流人文書院】及【藝集生活‧藝集講堂】講師。專長為藝術社會學、文化社會學、法國社會理論、視覺文化研究和現代主義藝術。
《共和國》將於 2025 年 6 月 4 日至 6 月 8 日在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展開,由導演盧卡斯.塔沃柯夫斯基( Łukasz Twarkowski )創作的沉浸式戲劇作品,靈感取材自柏拉圖《理想國》,邀請觀眾實際參與、進入一座理想國的模擬現場,成為共和國的公民,重新思考公共生活、集體行動與政治想像。本次特別邀請現任政治大學、臺北大學社會學系兼任助理教授,專長為藝術社會學、文化社會學的洪儀真老師於北藝中心講座《烏托邦的挑戰:資本主義時代的理想社會》分享,儀真老師開頭便笑稱,經過這三場北藝中心講座,「感覺像是我要拯救地球了!」分別從 2 月的「戰爭與文明:現代社會的形成」、3 月的「後殖民與文化創作:藝術的反思與回應」,直至這場關於烏托邦的講座,皆是以龐大的時代命題梳理藝術作品的當代意義。
「你的心中還有一座烏托邦嗎?」
在「烏托邦」這個詞彙幾近被消費殆盡的當代,洪儀真老師邀請觀眾回到思想的原點,從古典哲學、文學寓言、現代制度實驗一路談至當代藝術與替代性經濟體制。這場講座亦與北藝中心劇場演出《共和國》相互呼應,在面對現實世界不斷複寫的危機與斷裂中,試圖提出永不過時的老問題:人類是否還有能力想像理想社會?烏托邦又真的存在嗎?如果有,那會是什麼模樣?

從理想國開始的追問:烏托邦不是答案,而是提問方式
烏托邦(Utopia)一詞最早源於十六世紀英國思想家摩爾( Thomas More )的同名著作,結合希臘文的「 ou-topos(無有之地)」與「 eu-topos(美好之地)」,指出它既是不存在的場所,也是一種理想的想望。儀真老師指出,烏托邦從來不只是目的地,更是思想史上一個不斷用來進行辯證與自我批判的場域。
追溯至更早的古希臘,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描繪一座由哲人統治、階級分明的國度。這個社會以正義為核心價值,強調公有制與集體育養,試圖排除個人情感與私有財產所帶來的社會混亂。然而,其極端理性與優生學設計,在現代視角下也顯得不近人情。反之,亞里斯多德則主張城邦政治應建立在「歸屬感」與「地域共同感」之上,並重視家庭制度與私有權,並警惕將權力過度集中於「哲人當王」所導致的風險。
透過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的差異,我們看見:所謂的烏托邦,常常帶有高度的同質性與統一性,卻容易犧牲個體差異與人的主體性,走到極端便是極權高壓統治,換取所謂「美好生活」的想像,這也成為後來無數「反烏托邦」作品的思辨起點。

文學中的控訴與想望:烏托邦從來都是關於當下
回到摩爾的《烏托邦》,其描述表面上是理想社會,實則處處埋藏對現實社會的反諷與質疑。例如:犯人被戴上黃金鎖鍊腳銬、金銀夜壺⋯⋯等,金銀的價值在烏托邦被貶低,意圖顛覆人類對於金銀財寶的既定認知,但烏托邦島卻又以巨額金子作為舉發叛國者的犒賞,可謂重複小說外現實裡看重金銀財富的矛盾。
儀真老師認為,這本書更像是一場「文學辯證實驗」:摩爾在書中自己也不全然認同烏托邦島上的所有制度,他承認有些特色令人嚮往,卻也深知它的不可實現與自我矛盾。「我衷心盼望,卻不敢奢望」,他如此寫道。
提及《禮運大同篇》,儀真老師說,直到現在讀來還是能感到平靜與嚮往,不必擔驚受怕,人人路不拾遺的太平盛世:「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同樣概念的作品還有陶淵明「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花源記》,怡然自樂的田園生活令人神往。這類作品並不真的試圖落實某種具體藍圖,而是對現實提出補白與想像的出口。儀真老師也笑說:「我們不是沒有嚮往過烏托邦,而是還來不及放下它。」
歷史實驗的失敗與啟發:歐文村、傅立葉社區到馬克思的共產主義
現實世界中,也曾有許多試圖實踐烏托邦思想的社會實驗。例如十九世紀初歐洲的歐文與傅立葉主義,前者在美國建立多個「和諧新村」,後者則打造名為「方陣社區」(phalanstery)的社群。他們推崇公有財產、平等分工、民主治理,卻最終在資本主義的擠壓與人性的拉扯中一一瓦解。
馬克思則進一步提出共產主義社會藍圖,試圖透過無產階級專政進一步過渡到全人類不再有私產和階級對立的解放。然而,觀看蘇聯與中國等共產國家的政治實踐,儀真老師認為:「我們看到的,其實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原型,而是在現代社會變形與妥協後的版本。」人類對自由的追求從未停止,共產國家的紛紛轉型,是否也證明了以均富平等制度所打造烏托邦,在現今被跨國資本主義席捲的現代社會中,是近乎不可能的?
反烏托邦文學的誕生:面對統一均質的反動
而提及烏托邦,就絕對不能錯過「反烏托邦三部曲」——俄國作家葉夫根尼・薩米爾欽的《我們》、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與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這些小說皆對極權、去個體化的社會發出深刻控訴。在這些故事裡,國家以科技、生物學或數據控制為手段,以進步、安全和幸福為名,卻徹底剝奪人類自由與個別差異。「這些作品不只是透過文學描繪想像的世界,而是對現實的警語。」
透過高度人為建構的背景設定,反烏托邦文化作品針對強權、失去民主,人類被某種科技或其他生物體強迫同質化時,提出反動,「就像影集《黑鏡》中描繪的,當科技到了登峰造極的時候,會矛盾地產生強烈的黑暗效果。」
維基百科也是烏托邦的一種實踐嗎?
在講座尾聲,儀真老師轉向當代世界中一些真實存在的替代性制度實驗,試圖從烏托邦的碎夢中,尋找一種「不完美但可行」的生活可能性。她舉例,如西班牙 Mondragon 合作社、澳洲與北歐的生態村、冰島實施過的四天工作制,乃至於「無條件基本收入」( UBI )制度。儘管這些實驗多數規模有限或具高度條件限制,卻讓我們看見某種「烏托邦的殘響」——那是一種朝向更平等、自由、共享社會前進的微小步伐。
演講中更援引社會學家 Erik Olin Wright 的《真實的烏托邦》觀點,提出包括維基百科、平台共享機制及上述的UBI、魁北克的社會經濟制度,都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中嶄露頭角的另類理想實踐。當代烏托邦不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連串具實踐性的提問:「我們如何在既有系統中,發展出小而可行的共同生活方式?」近期出版的《未來的戰鬥》一書,是全球知名的經濟學者皮凱提與政治哲學家桑德爾的對談錄,深度分析當代殘酷的不平等現狀,並且論辯各自心中理想社會的模式,讓我們再次看到人類繼續眺望未來公平正義的勇氣與堅持。

藝術,或許是我們最靠近烏托邦的方式
在講座最後,儀真老師分享幾個藝術計畫,作為人們共同想像、共存實驗的場域。例如德國里米尼紀錄劇團所發起的《高雄百分百》計畫,便以系統性抽樣的百人市民,首先對其進行訪談,再讓這些高雄人作為演出主體,以自由即興的方式表演。透過客觀抽樣的邀約,在舞台上呈現高雄市既統合又多元,既是整體也是個體的城市生態。而北藝中心即將上演的《共和國》,亦是以柏拉圖原典為基底的沉浸式劇場,邀請觀眾實際參與、重構公共生活的想像。雖然烏托邦的概念有其兩難性與矛盾性,然而正是因為藝術領域的無限可能與包容性,讓這些樣態都能在舞台上淋瀝盡致地呈現。
直到今日,我們還需要烏托邦嗎?資本主義發展至今如此蓬勃,或許是因為與人性當中的某部分是接近的。儀真老師分享,她前幾日因準備演講、日夜思索烏托邦而夢見的場景:在參與《共和國》的演出後,她遇見該場表演的兩位異國舞者,便詢問他們來自何方,是否會想念家鄉?他們回答說,無論來自何處,自己最思念的就是——「共和國」。這場夢境彷彿為整場講座留下了完美的註解,也給予我們一種詩意的提醒——或許,真正的烏托邦,不是一個實地,而是一種集體創造與情感共鳴的過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