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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3
劇場說書人 邱安忱的「白色」歷史起點
採訪撰文/林欣誼
當布袋戲的鑼鼓聲、廖添丁的傳奇,和武松打虎的飛天炫技走入現代劇場,搭配上舞台另一端漫長的獨腳戲,會產生什麼奇異的火花?在2017年同黨劇團《白色說書人》首演時,這是個未知的問句,更是一個大膽的嘗試。
加上故事的背景為戒嚴時期,同黨劇團創辦人邱安忱自嘲:「這齣戲簡直集合了票房三大毒藥——布袋戲、台語、白色恐怖!」沒想到推出後迴響熱烈,不僅入圍當年度台新藝術獎決選,巡演過彰化、臺南、臺中等地,2023年還獲邀德國慕尼黑「變奏」(Spielart)劇場藝術節演出,至今(2026年)已堂堂邁入第十個年頭。
將於2026年6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北藝嚴選」再登場的《白色說書人》,除了延續與集藝戲坊團長黃僑偉、山宛然布袋戲劇團團長黃武山合作,並打造「新卡司」——邀請劇場、影視雙棲的金馬影帝莫子儀,出演過去由邱安忱擔綱的獨腳戲。
莫子儀過去便曾在社群對同黨劇團的作品表達好評,2024年也曾參加同黨舉辦台語工作坊,並藉這次《白色說書人》重製的機會,首度與同黨合作,出演劇中的真人獨角。邱安忱一派自在地說,相信他的演出能為角色開發出新的面向,而他自己也期待在莫子儀提議下所共同修改後的劇本,如何為這齣「舊戲」注入新魂。
從抗拒政治,到深入挖掘臺灣史
同黨近年接連創作《父親母親》、《灰男孩》、《燃燒的蝴蝶》、《國語課》等劇,背景從1940橫跨到70年代,涉及白恐、慰安婦等主題,堪稱「臺灣史系列作」,更以《父親母親》奪得2025年首屆臺北戲劇獎「最佳戲劇獎」。而回顧這一切的起點,《白色說書人》尤為關鍵。
《白色說書人》開啟了邱安忱對白恐歷史的探索,但難以想像,在此之前,他原是個「不想碰政治」的劇場人。
最初的改變發生在2008年。他回溯,因當時合作的美國導演陳里丹(Dan Chumley)去了一趟中國後,被當地人的統臺言論激起對兩岸議題的好奇,「原本我不想得罪藍或綠,所以抗拒這個題材,但他對我說,如果你做戲沒有立場,那誰都得罪。」這才讓他茅塞頓開,編劇、演出了《飛天行動》這部諷喻兩岸關係,討論統獨、國族和性別認同的政治黑色喜劇。
約十年後的《白色說書人》,則緣於編劇詹傑想為他量身打造一部原創的獨角劇本,同時加入邱安忱所喜愛的布袋戲元素,「我想像的大概是融入布袋戲的《馬克白》之類但,拿到劇本才發現,這是個白色恐怖背景的故事。」
詹傑曾受訪表示,編劇的啟發包括一部地下電台主持人吳樂天的紀錄片《就是這個聲音》,以及《無法送達的遺書》等白恐相關書籍,讓他深有所感:「吳樂天曾幫布袋戲配過音、後來因地下電台非法而入獄,我想臺灣布袋戲所經歷過的壓抑年代,就像劇中父親所生活的年代,背後都有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著許多人的命運。」
然而,如何呈現這沉重的題材與層層隱喻,加上大膽結合人、偶混演的形式,是莫大挑戰。邱安忱搔頭苦笑,他找來了實驗崑曲的名導戴君芳、布袋戲名師吳榮昌合作,但三人在初期的讀劇過程坐困愁城,苦思該從何下手。
因為不了解,他發憤報名了白恐歷史研究者林傳凱在社大開的課,認真聽講、研讀資料,才慢慢補足這堂缺失的歷史課。「讀了越多,這個議題越感動我,也成為後來我持續創作的源頭。」但與其說是使命感,毋寧說是想把他個人感受到震撼與觸動,透過戲劇的展演傳達出去。
做自己喜歡的戲,意外開發新觀眾
至於票房呢?邱安忱也已跨過這個坎。他引述在一場演講中聽到的想法,坦率說:「如果你的劇場觀眾超過千人,就要有方方面面的考慮,我的戲既然觀眾不到一千人,那就,做自己喜歡的吧!」放飛的自由,讓他更專注歷史議題的探索。
意外的是,這個冷門題材卻開發出原不屬劇場的另一批觀眾,如《白色說書人》後來也以「讀劇」形式演出,走進校園、與人權團體合作,反而走出新路。有位高中老師看完戲對他說:「我上了一整學期的歷史課,同學怎樣都聽不進去,但只要讓他們進劇場去看戲,他們會就知道,臺灣曾經發生了什麼事。」
即使從歷史出發,但在編劇《父親母親》、《國語課》等作時,邱安忱從史料堆中抬頭,總惦記著戲劇必須以人為核心,訴說的是人的故事而非冷硬知識,「角色和情感,始終需擺在歷史之前。」
就如《白色說書人》在戒嚴歷史背景下,著墨的更是愛與追憶、父子的情感糾葛,最後揭曉的殘酷真相,既來自於時代的不得已,也是一場關於理解的人性抉擇。或如《灰男孩》的同志掙扎、《國語課》中的女性覺醒,探討的何嘗不都是身而為人,如何能夠。
近10年前《白色說書人》首演時,此題材的戲劇尚屬少見,邱安忱說他朋友一聽到「白色恐怖」就喊:「啊好可怕,我不要看!」隨著近年影視、劇場出現較多相關作品,「白恐」才逐漸進入大眾視野。其中2019年的電影《返校》尤令他驚艷,「它恐怖類型片的形式,做出一種我沒想過的可能性。」
他坦言,如何將這類議題「做得不一樣」很難,因此他也很欣賞韓國電影《花漾奶奶秀英文》把慰安婦的題材轉化成一部成功的喜劇;而他自己常用的策略也是加入幽默元素,藉由布袋戲的插科打諢,或搞笑的對白情節來沖淡悲情沉重,希望未來能探索出更多表現手法。
情牽布袋戲,現代劇場的跨界元素
《白色說書人》另一亮點,自是布袋戲。相較於有些劇場的轉譯是改編「現代版」布袋戲,《白色說書人》則是讓布袋戲這個傳統元素,跨界到現代劇場中翻出新局。
《白色說書人》並不被定義為新版布袋戲,而是真人與戲偶奇特的交會,以角色的國台語雙聲帶,和細緻精巧的操偶手法與說學逗唱,交織出一個環環相扣,從布袋戲、父子情到大時代的故事。
戲劇以中年的王文彬為死去的阿爸守靈開場,舞台上的簡單家居和傳統紙紮,融入臺灣民間色彩。回憶中,阿爸總會牽著童年的王文彬去看野台布袋戲,愛「膨風」的阿爸總藉廖添丁的故事吹牛自己的英雄事蹟,接著孫悟空大鬧水仙宮、潘金蓮的梳妝或濟公神怪戲等經典劇碼,穿針引線帶出父子共度的時光。
戒嚴的歷史時空與現實交錯、戲偶和真人的虛實交替,全劇呈現強大的敘事張力,藉由一個底層小人物帶出政治壓迫的生命史,曾被譽為「最具在地感的魔幻寫實劇」。
說起對布袋戲的著迷,邱安忱露出充滿童心的笑容。一邊操著手中的戲偶,他一邊回想,與布袋戲的最早相遇來自兒時風型的黃俊雄布袋戲,但他對各種「偶」都感興趣,曾加入無獨有偶劇團,並參加布袋戲大師陳錫煌的工作坊多年,從操偶、製偶,到縫衣刺繡、兵器道具都一一拜師學藝。這一路以來,把布袋戲融入現代劇場,是他不變的初衷。
從《白色說書人》到《上帝公的香火袋》,他嘗試結合兩種截然不同的戲劇形式,《父親母親》則轉而從布袋戲演師的故事出發,劇中的兩隻布袋戲虎為他親手所製。
雖然作品備受好評,邱安忱卻深刻體會到兩者的表演邏輯差異巨大,布袋戲「三分前場、七分後場」,著重即興演出,演師常視觀眾反應來加長武打戲或增添台詞,調度靈活,台上台下互動充滿張力,但一進入劇場空間,這些全被限制了。
排練《白色說書人》時,他便發現演師缺了鑼鼓點「沒有fu」,但又請不起現場樂手,只好錄製演奏音樂代替;後來演出開始配上字幕,也讓布袋戲的臨場發揮綁手綁腳,可說處處為難。
因此,他並非想要跨行布袋戲,也不是想從事復興大業,而是回歸初心,把自己喜愛的元素放到所從事的劇場中,「玩」出另一種表現方式。就像帶著《白色說書人》到德國演出時,本來擔心國情差異,觀眾會看不懂白色恐怖,結果卻有德國人看完對他說,「我終於理解了自己的父母,為何不想也不願意談二戰的事。」劇中的紙紮場景,也讓他們對臺灣的喪禮形式備感新奇。
不論跨越形式、或跨越國界,戲劇都將成為一個共通的語言,甚至能穿越古今時空。每一次的演出,都將是一個新的故事的發生,令人期待2026年版的《白色說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