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傳奇,一位流亡者:我在《傳奇:帕拉贊諾夫的十段殘篇》裡重新遇見賽勒布倫尼科夫
文|蔡柏璋

第一次聽到基里爾・賽勒布倫尼科夫(Kirill Serebrennikov)這個名字,是2012 年我在莫斯科藝術劇院(MXAT)進修的時候。那個時期的莫斯科,像是忽然打開了一個短暫的縫隙,創作氛圍前所未有地自由、奔放。許多俄國劇場的朋友回頭看都說,那是他們記憶裡最光亮的時刻。我當時在莫斯科一座工業廢墟改造的藝術場域 Winzavod裡,看了許多基里爾的作品:大膽、挑釁、濃烈;而當年莫斯科號稱「三大劇場名導」的美名中,基里爾就在其中。
身為劇場工作者的職業病,便是越來越難對作品「有感」。幾年前比利時名導 Ivo van Hove 執導的《渺小一生》(A Little Life)讓我動容落淚;十多年之後與賽勒布倫尼科夫的作品《傳奇:帕拉贊諾夫的十段殘篇》重逢,則是另一次久違的撼動。基里爾那種詩意、性感、殘酷、卻又深具戲劇生命力的美學,在《傳奇:帕拉贊諾夫的十段殘篇》的第一個段落〈亡者的傳說〉尤其明顯。
亡者的傳說:記憶的開端
這場序幕讓人輕易地一窺賽勒布倫尼科夫的風格:舞台上是一個看似破敗、塵封已久的木板結構,敘事者慢慢走上來,像在開啟一個古老的儀式。
「有一天,我們那個自認聰明、有遠見又英明的政府,決定把所有墳墓都廢除,改建成休閒樂園,當他們派人去執行計畫時,我祖先的亡靈便來找我,因為他們突然變得無家可歸⋯⋯我的亡者們會說世界上所有的語言,但我總能聽懂他們真正想表達的是什麼——
亡者希望生者記得他們的故事,不要遺忘他們。」


演員身穿黑白中性服裝,透過最簡單的道具與妝髮切換身份,從哀悼者、母親、父親、祖先到無名的亡靈們,彷彿整個家族的記憶都從塵土裡爬上了舞台。
敘事者開始談迷信、談象徵、談那些從小被灌輸的徵兆:
「我們每個人都相信一些神祕的徵兆:當一朵花像公雞般掉落——會帶來死亡。當櫻桃樹在冬天開出白花——會帶來死亡。當一棵巨大的松樹傾倒——會帶來死亡。」
這種種世代流傳的語言,有一種東歐才有的陰鬱詩意。
接著,眾人敲打器物,喚醒死者。但真正被喚醒的,是敘事者對父母的記憶——
母親從死亡的幽谷醒來,第一句話竟是:
「你穿太少了,會感冒!還有,我的貂皮大衣呢?不是說要放進來陪葬的嗎?」
死亡在他筆下不是冰冷的,而是和生活一樣瑣碎、荒誕、卻充滿愛意。
而鄉愁,總是從童年的記憶開始:他記得父親的古董店、記得那些讓他魂牽夢縈的刺繡圖騰;記得冬天母親把洗好的襯衫放在窗外吹乾,結果瞬間結凍;記得父母去電影院看歌劇時父親的巨大鼾聲;記得好些失落、羞愧、難以啟齒的瞬間。
〈亡者的傳說〉的敘事節奏,也讓我想到障礙研究者 Alison Kafer 所提出的「失序身體的時間」(crip time)—一種不依循效率、不遵從正常性時間軸的流動方式。這並不是混亂,而是一種從身體、傷口、記憶與失序出發的時間感:時間會突然停滯、突然加速、突然折返;會在某個看似微小的片段卡住,卻在另一個瞬間破裂成新的方向,形成一種「不完美的流動」(imperfect flow)— 亡靈的語言、母親的喃喃、童年的記憶、羞愧的迴聲,全都不是按線性順序排列,而像依照情感、傷口與身體的記憶節奏推進。這種破碎、失序的時間感,創造出一種迷幻、深刻、極為個人的觀看經驗;既像夢,也像痛覺的回聲。
在戲劇的高潮時,角色吶喊:「所有讓人快樂的東西,最後都會成為痛苦的根源!」
傳奇的源頭:帕拉賈諾夫與流亡者的對望
《傳奇:帕拉贊諾夫的十段殘篇》某種程度上,是向一生飽受蘇聯政權壓迫,卻以絢麗而自由的視覺語言成為世界電影的傳奇—帕拉賈諾夫(Sergei Parajanov)—致敬。
帕拉賈諾夫在電影中一直用的是「傳奇式」敘事:碎片、寓言、象徵、神話、民謠、宗教祭儀、民族風俗、個人記憶,被他拼貼成一種「超現實」的詩意影像。他的作品啟發過安東尼奧尼、費里尼、黑澤明與伊夫・聖羅蘭。賽勒布倫尼科夫在他的創作筆記裡也提到:看完Lady Gaga的〈911〉後,他意識到帕拉賈諾夫的影像仍在這個時代呼吸。
這兩人都來自多元文化糾結的高加索,也都帶著強烈的酷兒氣質與不願低頭的性格。帕拉賈諾夫在蘇聯時代被禁拍、入獄;賽勒布倫尼科夫則在 2017 年後遭莫名指控被軟禁多年,最終在烏俄戰爭爆發後選擇流亡柏林。
這些被體制追捕、被審查、被驅逐的經驗在賽勒布倫尼科夫後期的作品裡處處可見:身分、羞恥、自由、故土、創傷、慾望、死亡——每一題都像是他不得不回答的生存之問。
在《傳奇:帕拉贊諾夫的十段殘篇》裡,他借帕拉賈諾夫之名講自己的故事。十個傳奇構成一個巨大的寓言:藝術家如何在暴力的世界裡活著?一個人如何在失去家園後重新站立?美是否能抵抗死亡?
十多年後,我認真覺得賽勒布倫尼科夫變得不一樣了,這些生命的歷練讓他的作品多了份美麗又殘忍的荒謬,彷彿能在絕望裡找到詩,卻又在幽默裡藏著傷。《傳奇:帕拉贊諾夫的十段殘篇》沒有要給我們什麼答案,它創造出一種魔力,召喚觀眾回頭看自己、看世界、以及那些看似早已沉睡的某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