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藝術說歷史,你該如何看?
文/陳元棠
謎樣畫面的震撼
如何以藝術說歷史?不同於史料記載,藝術成為一面鏡,更容易在語言之外,超越表象,映照歷史的內在,在媒體訊息爆發的此刻,郭貝爾以「風景」的思考,於劇場中進行堆疊/坍塌的反覆進程,展現歷史。
舞台上,看似毫無關聯的物件,貝殼道具或捲起的軟景,表演者穿著連身黑色工作衣,音樂家在舞台兩側,各式樂器不時響起單音,當我們懷疑這是後台時,巴洛克風格歌劇院的紗幕升起,與歐洲新聞台( Euronews)的短片節目「No Comments」投影重疊,此時凝結的劇場時間被層層謎樣畫面擾動,有如過去與現在被折疊,黑暗質感讓人震撼,又在困惑中著迷,這是郭貝爾(Heiner Goebbels)的音樂劇場作品《每件發生了,還要發生的事》。
身為2012年易卜生獎得主,來自德國的郭貝爾是當代重要作曲家/劇場導演,2016年郭貝爾來台演出的音樂劇場《進擊的狂想》,筆者自此持續研究其眾多作品內涵並撰文,先後在台灣、日本與美國觀賞郭貝爾的作品,並於2018年受邀前往越南參與為《每件發生了,還要發生的事》創作所策劃的音樂舞蹈工作坊,郭貝爾採集筆者中文朗讀作為編曲的一部分,與其他近十種語言朗讀一同,形成語言音樂性的表現(註1) ; 如同郭貝爾這位創作者「難以定義」(註2),⟪每件發生了,還要發生的事》是音樂劇場,是舞台多媒體裝置,也是「活繪畫」—時間與空間的具象動態畫面。
郭貝爾的創作一直有著社會關懷與批判精神,2018年首演之《每件發生了,還要發生的事》,採以捷克作家奧雷尼克(Patrik Ourednik)的著作《廿世紀極簡歐洲史》之文本朗讀拼貼,藉造成人類群體思想變化的「歷史風景」與當代對話,本演出的場景運用,出自郭貝爾2012年音樂劇場作品⟪John Cage: Europeras 1 & 2⟫,為Klaus Grünberg的舞台設計景片與道具(註3),具有「特定場域劇場」運用空間本身歷史性格的特點 ; 2025年郭貝爾再次來台,展演開放詮釋,多重複調的舞台畫面,不同於傳統戲劇之封閉敘事,讓觀眾在其中參與歷史,建構未來景象。

劇場在空與滿之間
劇場的黑暗,眾人有如共同墜入夢境。
在觀眾進場時,表演者與音樂家已逐漸出現,舞台兩側的音樂區域,分別由音樂家演奏薩克斯風、電子樂、風琴與馬特諾音波琴(Ondes Martenot); 表演者移動物件,寬闊舞台上低調的移動著拼音字母,行動產生儀式性,彷彿人與物件逐漸融合,樂器突然傳出噪音,吱吱作響或是特殊的嗚咽聲,大型投影切入「No Comment」近日新聞畫面,接著物件一一撤下,柱體緩慢地推出,整齊排列又改變紛亂,表演者在之中穿梭著,於此時間的流速被具象,有如只存紀念碑基座的破敗宮殿/神廟 ; 當巨大屋型裝置背著光,滑行台上,黑影幢幢,不時響起的低沈聲響,氛圍越趨神秘,卻又被尖銳快速的響聲撕裂,表演者舉起軟景靜止,就像士兵佔領某地之歷史照片,之間穿插著以英文為主的文本朗讀,內容主觀而諷刺,描述著重大轉折,夾以支離破碎的小事件,聯繫了歷史與舞台畫面,此時,可暫時將理解先「置入括號」而擱置,或不間斷的,讓理解開啟更多聯想空間。
舞台上方的燈桿升降著,表演者在文字的殘影中行走,煙霧與燈光形成了幽深隧道,音樂聲響帶出混亂隨興之感,表演者與長管子舞動像是無可名狀的非理性狀態,巨石突然滾落,震動地面,像是文明崩塌,歷史重來的動態,屬於「薛西佛斯」式的徒勞,也是向著虛無奮鬥的象徵......大型長布條逐漸向觀眾貼近,縫隙間表演者進進出出,就如同法國哲學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提出的「景觀社會」,在舞台上逐漸分解消融,表演者推動著發光的滑輪裝置,黑暗中,奏出當代法國作曲家梅湘(Olivier Messiaen)的樂曲,抒情而綿長。

急促的樂聲隆隆,表演者鋪設舞台,長型管如同砲管,巨石、柱狀平台與景片,在燈光變化中,象徵開始形成,煙霧彌漫,混亂氛圍亦如戰場,軟景裹著表演者一如雕塑,最終,是嘈雜聲中,荒涼末世的「破風景」(註5); 郭貝爾模糊了現實/虛構的界線,建/解構舞台畫面與聲景,舞台上物件在離散和重組時,指涉自然間的原子,也是時間長流裡的文明進程,讓「物性的力量」凸顯,有如展現了哲學家康德(Kant)所說「物自身」(Thing-in-itself)—人類知識的界限,重新檢視自身與物的關聯,或開啟接近「物我合一」的理想。
筆者在2019年到紐約公園大道軍械庫(Park Avenue Armory)觀賞本作品演出,不久之後,發生香港「反送中」運動,新聞畫面中那夜裡煙霧瀰漫的街道有如戰場,色彩光線與本作品之舞台構築多麼相似,驚覺劇場是過去的再現,難道劇場也是未來的預言?人類歷史就是事件「發生了還要再發生」,重複之間,預言並不困難,然而也表示,人性從未改變?
接著疫情席捲全世界,而後是俄烏戰爭,加薩戰爭......等等重大事件,本作品巡演之時,皆藉由新聞投影融入了劇場,這是與時間一同前進的作品,劇場在空與滿之間,現實時間仍持續向前,當涉入劇場時間內,凝結成想像棲身之所,同時映照我們「觀看」的行為,進而醒悟,是否我們被科技牽引已久,被毫無時差即可傳遞全世界的新聞畫面麻痹?而稀釋,而失去起初對人類整體的關懷?
記得本作品於疫情間改為線上展演時,郭貝爾剪輯當時的新聞畫面,是鄉野羊群好奇地走入空無一人的街道,在過往繁忙的馬路上閒晃,事實上,他也曾在音樂劇場作品⟪Louis Andriessen: De Materie⟫(註4)中,任命一群羊在舞台上演出牠們自己,筆者採訪他時,談到他的音樂劇場作品中,總精準執行,並創新劇場技術運用,使得每個作品得以有著行雲流水般,自然而然的詩意,看似偶然形成而充滿驚喜,並且在世界巡演多年從未變質,郭貝爾笑著答「只有羊無法控制。」除了羊,郭貝爾也讓表演者除去過去技巧的限制,《每件發生了,還要再發生的事》表演者多為舞蹈背景,曾跟筆者談到這齣演出的不易之處,即是郭貝爾要求他們「不跳舞」,而是單純成為「人」而行動,與物件和景片對話,此為郭貝爾哲學理念之藝術轉化,從偶然到必然的創作過程,將抽象概念提煉成作品獨特的結構。

鬆開敘事,重新感受
於此,劇場為「總體藝術」,是場域空間、劇場時間、物件裝置、投影、音樂聲響與身體的共創,郭貝爾的音樂劇場「用藝術說歷史」,鬆開敘事,成為多視點,就如紗幕,層疊隱約,讓事物成為另外一個事物,沒有固定模式可循,視覺與聽覺交替主導,在這樣轉換又反覆的過程中,觀眾大可放開心胸,放下過往追求敘事的慣習,讓理解的執著暫歇,讓語意的權威置於其次,轉換視角重新感受,靜待一幅又一幅的畫面在眼前形成,我們會發現從未發現的,我們會啟動從未細思的,看見簡約而不矯飾,細膩而不虛浮的藝術技藝,讓不受制約的靈視運作,讓習於快轉的腦子逐漸降速,自在揮灑,怡然自得。
註1:本作品自2018年始,於世界巡迴演出經歷改版,來台之演出版本無多重語言朗讀混音部分。
註2:參見⟪迷樣的空間,缺席的美學。難以定義的創作者——郭貝爾⟫一文,陳元棠,表演藝術雜誌,2018。文章連結:
https://par.npac-ntch.org/tw/article/doc/F2JY9Y8D8Q
註3:當時郭貝爾擔任魯爾藝術節(Ruhrtriennale )總監,以非典型改造空間「魯爾工業區」之特定場域劇場為展演場地。
註4:⟪Louis Andriessen: De Materie⟫首演於2014年,是郭貝爾以當代荷蘭作曲家路易・安德森的樂曲而發展的音樂劇場作品。
註5:「破風景」參見⟪風景、文字層疊中的歷史碎形⟫一文,陳元棠,表演藝術雜誌,2019。文章連結:
https://par.npac-ntch.org/tw/article/doc/FELE6LANZ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