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物質與情動：《暗宇之感》中的身體感知

文／邱誌勇（國立清華大學科技藝術研究所教授兼藝術學院副院長）

「在地下實驗室裡，在一個與外界隔絕的氛圍中，我們接近這個看不見卻確實存在的物質，讓身體重新喚起那些不經意間被遺忘的感知。」—蘇文琪，《暗宇之感》

在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 駐村時對重力的著迷、到墨爾本大學暗物質中心（Dark Matter Center）對暗物質的探索，蘇文琪似乎踩在「新物質論」（new materialism）的視角上對超越人類感官知覺之物，持續地追問與探究。正如昆丁・梅亞蘇（Quentin Meillassoux）以「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的論點思考一種沒有人的物－－「絕對之物」（an absolute）－－，它與思想無關、與人類無關、與人類的思想和任何的給予無關，它自在地存有；但是，人類可以去思考它，思考這些脫離了人類思想的事物。「暗物質」（dark matter，註1）正如同幽靈一般，看不見、聞不到、也觸碰不到，卻無時無刻地穿越我們的身體；它就像是一個「準客體」（quasi-object）有其自主能動性，卻又等待著被人為建構。透過蘇文琪團隊的巧思，將此難以表述的高端科學，透過視覺化的轉譯策略，展現出融匯舞蹈、聲響、科學影像的跨域創作，邀請觀者稍微地從冰冷艱澀的科學知識中遁逃，轉而徜徉在具感性溫度的科技藝術中，使其身體沉浸於美感情動的境域。《暗宇之感》更邀請觀眾探索一個思辨性的宇宙；與此之中，暗物質及其重力效應變得可感知。

在實驗室中，暗物質不證自明地從人剝離開來而具有自主性的獨立存在，展現出其不僅是偶然的，甚至是孤獨的；而透過蘇文琪的《暗宇之感》，彰顯出暗物質與人類間一種互為主體的新交互關係，一種感覺的或意向性的對象相遇，使其關係赫然閃現。在作品中，透過點雲技術，將一個猶如燈飾般巨大設備的科學儀器轉化為虛擬實境介面中的空間情境，邀請人們進入到既藝術又科學的場域之中，以身體展開對暗物質的思索與探測。《暗宇之感》帶著觀者重新想像宇宙背後的科學原理，使觀者與宇宙中最神秘的暗物質進行一場近距離的接觸，感受自身與宇宙隱藏結構之間的連結。

回到新物質論對「物質轉向」（material turn）的論點可知蘇文琪在《暗宇之感》的創作意圖。其透過不可見之暗物質的探索正是反轉人類中心式（anthropocentric）觀點中的二元論假定（如：自然／文化、客體／主體、人類／事物、意義／事物等之間的劃分）。在數位時代裡，人類對於自然科學的理解更大程度的仰賴科技，並以美學式的轉譯使其詩意化。再者，《暗宇之感》更是重新概念化何謂「物」（matter）的物質性（materiality），其不再將物質視為具有或可被化約為某種「實體」，也不是某種固定的屬性；而是一種過程，物質化的過程產生物質的本體狀態，而物質化的過程即代表著物質所具有的是某些能力。

其實，一個主體（身體）的情動（affect）乃是來自這種相互間關係的觸碰與感染。如同德勒茲強調，正式這種人與人（物）在情感流變間的感觸與際遇，方能形成一個身體的狀態。這個情動既是心靈的，也是身體的，更是兩者融合在一起的存在之力（force），或行動能力（puissance）的連續流變。在《暗宇之感》中，蘇文琪將此抽象的暗物質，以虛擬實境觀賞介面建立親密關係，使觀者與暗物質被放入一個特殊的「關係組合」（assemblages）之中，使暗物質獲得藝術性的實體（substance）與形態，這些組合以深具沉浸感的體驗方式呈現，發展出行動與事件；並在這個組合中使「情動」湧現並產生變化。

在《暗宇之感》一作中，蘇文琪建立了「宇宙」與「體現心智」間的互動關係，當觀者於體驗之中感知到暗物質的世界時（透過身體的感官接受外在環境的各種符號），觀者的認知主體便可將外在符號傳送，並轉譯成內在符號與意向性，進而驅使自身產生情動與反應。觀者之所以能夠對暗物質的宇宙產生情動，更是因為蘇文琪轉化了抽象物質的形式，方使其在感知體驗的關係中「湧現」（emergent）而出。
 

 註1 Quentin Meillassoux, After Finitude: An Essay on the Necessity of Contingency, (London: Continuum, 2008), p. 49.